这几日是为西太后守丧,夕莲才难得穿一回素色的衣服,明净的面容与平时不大相同,却让人看得发怔。司马昭颜明明病得连浓重的药味都嗅不到,却偏偏嗅到了她身上散发的莲花香。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可能是中毒了,中了狐狸精的毒。
夕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我是来讲和的。”
司马昭颜眉头蹙起,问:“什么?”
“你生我气,是因为东太后吧……”夕莲小声说,就像自言自语一般,“她与我说了,其实我不太明白,可也知道她对你母后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皇上,我不是和她一伙的,我没干坏事……”
她嘴唇微微嘟起来,表情有些委屈,司马昭颜受不了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撇开目光说:“我知道。”
“那你还生我气?”夕莲气呼呼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一手捏起挂在颈上的扳指问,“你把这个送给我,叫我相信你会救我出来,我都很信你的。说好了是朋友,你也应该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司马昭颜哭笑不得答道:“我知道、知道……你不是!”说着,他又伸手想拿回那只扳指,那可是父皇留给他的遗物,况且,他现在不想和夕莲有任何瓜葛。夕莲往后一闪,惊讶道:“干什么?你想要回去?”
司马昭颜冷冷说:“父皇的……遗物!”
夕莲摇头摆手说:“不行的,送出来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再说,你是皇上,君无戏言呢!你经常说的!”话音还没落,昭颜忽然起身与她抢夺,夕莲大呼道,“你出尔反尔,你才是坏人!”
昭颜从未与人如此大动干戈,使足了力气,他就不信治不了这个娇蛮的丫头!夕莲再厉害也不过是女子,抢了一会便没力气了,索性将扳指捂在胸前背过身去了。昭颜便从后面紧紧箍住她,夕莲挣扎着要逃开,重心不稳往地上栽了下去,昭颜也连人带被跟着翻了下去。气喘吁吁的夕莲被他压在身下,摇头晃脑道:“不抢了不抢了,累死了……”
昭颜也喘着粗气,艰难吐出几个字:“蛮横、无礼!”
他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夕莲脸上,似乎将她的脸也烘暖了。她脸颊浮出两抹红晕,呆呆盯着他的眼睛,那样乌黑的瞳孔却又清亮透澈,将自己完完全全照了进去。她丝毫没听到司马昭颜说的话,光顾看他眼中的自己,狼狈中透着些许似乎是不合时宜的风韵。
若是换了从前,司马昭颜该满心欢喜,可如今,却害怕看她这样的神色,他禁不住。赶紧从她身上起来回到床上去,夕莲也浑浑噩噩爬起来,手心攥着那白玉扳指,犀利的目光却瞥见混乱的枕边有一个黄色的吊坠。
她眼疾手快夺了过来,司马昭颜暗叫不妙。她恍然大悟道:“原来在你这!我早年丢的吊坠,怎么会在你那!?”
昭颜吃力解释说:“以前,在你家捡的。”其实他觉得是偷的,毕竟有机会却一直没还给她。
夕莲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欢喜说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竟然找回了!既然我寻回了玉坠,那么这个扳指就还给你吧!”夕莲大方地将刚才还费力抢夺的扳指还给他,昭颜迟疑接过来,难道……他们就这样,再无交集了吗?从前,他还能睹物思人,今后呢?他垂下头去,如果真的没有缘分,再强求也是一场空。不然就当她是姐妹、亲人、或是朋友,这样他的日子才不会枯燥、不会难熬。
他正想着事,却见夕莲已经爬上床了,和衣躺在他身边,笑意盈盈说:“我们讲和啦,你不许打发我走。其实,我只想陪你说话,太医说,要为你排忧解难呢!”
昭颜掀开被子盖了一半在她身上,俯看她的睫毛被烛光打下斜长的影子在眼睑一闪一闪。
夕莲出于顾虑愣了一下,这样和他睡在一起,似乎不太好……毕竟她只和予淳哥哥这样睡过。但司马昭颜身上有一种让人安神的气息,她朝被子里挤了挤,眯眯笑道:“快躺下睡吧,你病好了才能上朝呢!皇上,记得你是皇上噢!”
昭颜不觉宠溺一笑,心满意足躺下,刻意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几日按时服药下去,司马昭颜好了许多,只是咳嗽不止。琴儿怀有身孕,司马昭颜不敢大意,二来也是避开夕莲,所以一直歇在文阳宫。夕莲却不想一人呆在德阳宫,因此天天两头跑,倒也不亦乐乎。
她迈入宫门时,见一小队宫女被遣去别处,于是问福公公,福公公答:“人多坏事。现在啊,文阳宫里只留了绝对可信的宫女内侍,外人休想进去。”
夕莲似懂非懂点点头,进了内殿,见琴儿正喂司马昭颜喝水。她愣了愣,从前都是福公公喂的,第一次见别人伺候他,她还真不习惯。
“皇后金安!”琴儿中规中矩地行礼,夕莲忙扶起琴儿来,责怪道,“都说了免礼,你有身子了,今后别这么样,我还不愿意说那么多平身呢!”
已是五月天,夕莲着了件轻薄的纱衣,玉簟的冰凉贴着肌肤渗满全身。纤巧的玉足上挂了双进贡的木屐,腿一摇摆,木屐也一晃一晃的。她眉头紧蹙,一副少有的认真模样。司马昭颜笑问:“如何?”
夕莲撇撇嘴,赌气说:“不玩了……你还说自己一直输,结果这么快就赢了!”
琴儿将水果盘递到桌上,笑道:“皇上和福公公下棋一直输,可福公公陪着上头两位先皇下棋三十余年,棋艺恐怕是天下都无人能比。”
夕莲恍然大悟,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问:“我若下赢了福公公,岂不是天下无敌?”
昭颜笑道:“试试?”
夕莲扬扬手臂将衣袖撩了下去,伸手抓了颗杏,一面说:“我才不自取其辱呢,以后啊……我和琴儿下棋!”
琴儿诧异道:“我不会呢!”
夕莲眯起眼笑着说:“所以才和你下嘛!”
昭颜无意瞥见她小臂上一点朱红的守宫砂,怦然心动。夕莲随手递了颗杏到他嘴边,见他目光呆滞,问道:“你怎么了?又发呆!”
他缓过神来,咬住黄杏,唇若有若无擦过她的指尖,刹那间白净的脸都红透了。夕莲好奇看着他问:“你热吗?”
琴儿见状赶紧扇了几下扇子,牵强笑道:“皇上一向怕热。”
夕莲用胳膊撑起下巴若有所思,记忆中,他好像是畏寒的,怎么又怕热呢?看来他的身体真需要好好调理。
福公公在外面候了许久,见棋局完了才进来,手上托了本奏折,呈给司马昭颜,夕莲抢先接过来看。
福公公说:“是右相大人偷偷送进宫的折子。皇上病时,东太后已经重揽大权,原左相辛大人的位置已经由户部陈大人接替,陈家与卢家刚结亲不久,现在是一气连枝,右相那派已经完全丧失了控制局势的能力。”
没想到小小一个陈家,起势也能如此之快,看来当时应该为卢予淳选一名毫无背景的民间女子。司马昭颜隐约觉得,卢予淳注定是他的心魔,挥之不去。
夕莲一门心思看完折子惊叹道:“南方水灾严重,北方却快旱死了,他们不去治水、反而要设坛祈雨?”
司马昭颜接过一看,眉尖紧蹙,祈雨、明摆着就是无用之功,除了安抚人心,毫无用处!右相大人建议的改道漓江、引水入田,反而更加利民。由于南方水灾,已经从国库拨去大量库银,却丝毫没有成效,那些官员,究竟在做什么?
夕莲在旁朗朗念道:“水若不加疏导,性恶,奔泻万里、盲目肆虐;加以引导则性善,变得有节有理、滋润大地。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于是就有了中原沃野千里。我们应当效仿大禹,自古灌溉为农耕之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民生大计。改道漓江、引水入田,是造福子孙后代的空前壮举……”
琴儿在旁坐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司马昭颜深深看了她一眼,猛地打断夕莲说:“朕去治水。”
夕莲“啊”了声,折子都掉了。福公公也瞪大了眼睛问:“皇上说什么?”
“改道漓江!朕、亲自……勘察,一个月。”昭颜坚定对福公公点头,而后转头对夕莲说,“琴儿……就交给你。”
琴儿担忧道:“治水很辛苦,皇上,还是责令大臣去吧?”
司马昭颜已然做出了决定,朝中值得信任的大臣越来越少,他必须下漓江,一面勘察水道,一面去寻找足够硬朗的新晋官员与卢太后对抗。
福公公知道皇上的决定也是经过了深思,虽然此行危险,他却是很欣慰,小皇帝终于长大了,自己□多年,工夫真的没白费。若这次成功了,那就离扫除外戚的目标更近了一步。他的心情许多年不曾如此愉快过,满脸笑意对琴儿说:“琴妃请安心养胎,这可是咱们大褚国的储君啊!”
夕莲摆摆手说:“不用担心,有我呢!本宫从今起坐镇文阳宫,连只蚂蚁都别想爬进来!”
她说得神采飞扬,眉尾高挑,昂首挺胸,俨然大将风范。司马昭颜微笑注视着她,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刻进心里,在他离宫的日子里想念她时,还可以聊以慰藉。
南下漓江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留下滚滚尘土。到达离金陵不到一百里的梁州,停驻了一天,又继续前行。福公公忧心忡忡回报司马昭颜:“百香院确实出过一名叫金玉兰的歌姬,这是从老鸨那要来的歌,她最常唱的……”
司马昭颜接过纸条,却是那首卜算子,他猛地将纸揉成一小团,问:“后来呢?”
“听说跟一位当地官员私下交好、都谈婚论嫁了,忽然被人赎走了……权相大人欧敬之,多年前就在梁州任过县令……”
“被他赎走了?”
“不,赎她的人,却是卢太师。应该就是那时,替她伪造了户籍,收为养女。老奴查过卢府,原本只有个公子,有一年忽然冒出个小姐,说是庶出的。”
“他们为何?卢太师,今何在?”
“卢太师一手提拔了欧敬之,又待他女儿坐稳后位、儿子当上大元帅之后,忽然告老还乡,想必是怕功高震主,招来无妄之灾。”
司马昭颜感到问题越来越棘手,究竟卢太后当年生的孩子是谁的?西太后自尽之后,她曾言之凿凿的证据却无迹可寻,想来也被东太后捷足先登了。可是更大的问题,是卢太师送养女入宫为后,分明是在皇上身边安插自己人,卢太后果然不负所望爬到了今日的地位,真是奇货可居。
“这些旧事的知情人极少,老奴觉得最大的突破口,反而在韦娘身上。皇上,不如回宫之后找她详谈。”
司马昭颜颔首,如果这后面有一起极大的阴谋,那么他应该先将外戚扫出朝堂、还是擒贼先擒王直接对付始作俑者?
琴儿认真临摹着夕莲的字帖,虽然不尽认识,但写的字还是有模有样。
“先生夸你进步神速,还真是!”夕莲啧啧不已,琴儿谦虚笑笑,她总是平淡如池水,不起波澜。夕莲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心中愉悦,从前她总是附在韦娘软软的肚子上听,希望听见生命的动静。现在她日日守在琴儿身边,眼看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竟觉得很神奇。
韦娘进来轻声唤道:“皇后娘娘,太后传您去用膳。”
夕莲忽然心慌起来,上次太后说的话她还没消化,今日不知又要拿什么来吓她。她看了眼琴儿,有些不放心,便叫她先别写了。
“琴儿,你也去用膳,韦娘在这陪着你,我一会就回来。”
夕莲交代了几句,稍作打扮便前去太后殿赴宴。不知为何忐忑,每次在见到太后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即便是笑都不敢太真实。尤其是西太后仙逝之后,夕莲好害怕得知她们的恩怨,害怕听说那些残酷的争斗,她只想静静在宫里度过这一年、不,只有九个月了,然后和予淳恩爱地过一生。
卢予淳在水榭一方抚琴,依旧是那样的风度翩翩、气质悠然,却如明珠蒙尘般被忧郁笼罩着。夕莲远远立着,脉脉的目光贪恋着他每一刻的姿态。
卢太后放下半拢绡帐,温柔笑道:“放心吧,韦娘不行,她藏不住心事极易被发现;夕莲就不同了,司马昭颜绝对相信她。”
她自是有一种成熟的风韵,淡淡的、却很迷人,依旧窈窕的身子微微往后一靠,被一大片炽热包裹住隔着薄纱的肌肤。她微微眯起眼睛唤了声:“离晟……”
这样的娇醉无限,唯有她了。他狂吻上她的耳垂,一面轻声说:“玉婵,你还真舍得……夕莲,可是你和欧敬之的宝贝呵……”
卢太后背对着他挤出满脸阴邪的笑,“那还不都是为了你么……”话音未落,她被他迫不及待扑倒在窗边的榻上,一阵假意承欢的娇声隐隐泄出。
卢予淳手下一曲终了,夕莲眼中已然湿润,撞上他隐含悲愤的目光,心像裂了条缝隙般溢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