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肯接:“你留着吃,外甥女特意买给你吃。”
上林笑:“舅妈别客气,姥姥吃不动这个,都是我们带来解馋的,还有好多呢。你拿回去给表弟吃,叫他过来和下林玩。”
大柱媳妇家有个小子,才八九岁。
她不再推辞,收下,爽快的笑:“他早和下林他们疯去了,哪用得着叫!明天中午去舅妈家吃饭,我给你们蒸素馅大包子吃!”
又闲谈了几句,她离开,上林和姥姥继续做饭。
顺着刚才的话茬,老太太说:“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大柱媳妇总算少吃点苦。当初大柱不成器,地里的活不行,又不愿意出去打工,两口子受了多少罪。你爸帮着请来技术员,教着种新品种果子,养葡萄,总算咱村的日子都好过点。”
她抿嘴笑着不说话。技术员是她专程请来的,偷偷用了秋建国的名义,当然不能说破。
做好饭,她出去叫人。村里挺大,一路打听着走,舅舅,舅妈姥姥姥爷喊个不停,在众人指点下,目标直指村东头池塘。
远远就听见水里闹哄哄的,欢笑说话声此起彼伏。上林走到背光处站在大树后,隔着老远喊人。
一帮小子下水,肯定不穿衣服。小时候无所顾忌,如今却都长大了。
长生答应一声,大家也都饿了,不用催促纷纷上岸穿衣服。张乐生逗表妹:“别偷看啊,千万别偷看,偷看长针眼!”
下林不屑:“我姐早就了解人体构造,手术图解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你身上多少个零件瞒不了她。”
几人你来我往斗嘴,季允文忽然尖叫,大喊:“该死的!”
纷纷围过去,七嘴八舌询问。
他气愤的抖着鞋子:“谁啃了我的鞋!”
不远处一群山羊慢腾腾的走动,头羊长长的‘咩’声,回头看了一眼,高傲的走开。
大伙哈哈大笑。
季允文抖着啃得千疮百孔的鞋子,欲哭无泪。
饭桌已摆好。金黄的炸薄荷,凉拌大耳朵菜,小葱豆腐,小葱炒鸡蛋,豆角炖肉,带来的香肠和猪肚冷切盘,上林摘了五个苦瓜,做了个干煸苦瓜,鱼香茄子,又有水煮肉片,热腾腾的大馒头,小白菜米糊。
他们早饿的前胸贴后背,饿狼似地猛抢。填了半饱才放慢速度,评论各个菜色。
季允文从没吃过秋上林做得饭菜,他得知干煸苦瓜、鱼香茄子和水煮肉片都出自她手,很是惊讶。
上林慢慢的撕馒头底上焦黄的饹馇,看着他们笑嘻嘻。
自家蒸出来的馒头格外好吃,她最中意焦黄的饹馇,有嚼头,喷香。
小孩子精力旺盛,吃过饭嚷嚷要上山。
姥姥不放心他们独自进山,也要跟着去,顺便照看下自家承包的五棵核桃树。
这里的山与他们常去的小山包不同,草深林密山高,一山连着一山,连绵不绝,他们要去的是浅处,村里在山上有不少果树。再深入的地方却不敢让几个小孩子去,怕有蛇和野物。
即便如此,已令老家是平原的顾致远和从没进过山的季允文眼睛忙不过来。
山上许多植物、野果、蚂蚱蝈蝈,野兔子……
下林和男生们跑在最前面,上林陪着姥姥慢慢走。好吧,改一下,其实是老太太陪着她慢慢走。老太太体力比她都好。
张乐生算主人,不时介绍路边的野果野草野花。好吃的托盘子酸酸甜甜、山葡萄还不到火候、红豆子有点涩、野栗子还是坡上的好吃、翻蝎子得戴手套拿瓶子,季允文和顾致远好奇,什么都想问,什么都要尝。
下林捧着一把托盘跑回来:“姐,姐,我哥摘得,叫我给你吃。”
托盘是当地土语,上林也不知学名叫什么。植株很矮,长在阴凉处,熟透之后红红的挂满枝头,一撸一把,酸酸甜甜,特别提神。
到了自家承包的地头,姥姥指挥几个男生上树,又拿竿子打下十几个青皮核桃。在大石头上砸开,尝尝,不算熟,但也好吃。小子们闻言,噼里啪啦又一阵打,树下掉落许多,上林挽着篮子去捡拾,叫:“好了好了,别打了,还得留点呢!”
老太太坐在大石头上歇脚,笑眯眯:“没事。总共也不多,往年靠这个赚点油盐钱,现在可不缺,你爱吃,再多打点。”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上林忙着躲避,一边又气的骂。
他们在树上嘎嘎怪笑,故意捡着大的砸她。
果树林里,欢笑不绝。
上林喘着气,笑着躲到姥姥身边坐下,撒娇的伏在她膝头。
老太太摸摸上林的头发,指指不远处的荆棘:“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最爱撒娇,那时候生活困难,家里穷,孩子又多,天天吃不饱饭。你妈那是在村里上学,一下学就挎篮子和她的姐妹们上山采荆棘种子,回到家研磨成粉,掺在地瓜面做窝窝吃。”
调皮的男生也都刺溜下树,围过来砸核桃吃。
下林采了一把荆棘种子,紫花,细小,有点香味,放在嘴里嚼,呸呸呸,苦的!
老太太笑起来:“可不就是苦的。哪来那么多甜食吃,能吃饱地瓜面窝窝的人家就算富裕人家了。那时候你姥爷在乡上当干部,说的挺好听,工资也不多,还得供他吃用。你妈和几个舅舅都上学,家里就我一个妇女挣工分,生产队里妇女再能干,挣得也比老爷们少,每年分下粮食都不够吃。我就领着你妈和你舅舅他们挖野菜采野果,去别的富裕的村拾地里的麦穗和人家不要的烂地瓜。
一年到头吃不了一顿饱饭。你妈小时候身体弱,用地瓜面掺上点白面下面条,还得偷偷的藏着吃,不然给你老姥姥看见又要骂丫头费粮食,早晚是人家的人……你妈吃老了苦喽……后来给她说人家,她说别的都不在乎,只要男人能干,将来能吃上白面就嫁。
你爸家那时也不富裕,但好歹是菜区,比咱村富,说媒的人说男方兄弟少,老人都有知识,将来你爸还能子承父业吃公家饭,你姥爷相信了,也没要多少彩礼。本盼着你妈能享福,谁知道你爸家的事儿忒复杂。
你奶奶瞧不上你妈,头一年为这个尽哭来着。过门以后上头有公婆,前头有大伯子和大嫂,下面还有个小叔,吃了多少气才熬到今天……”
上林伏在姥姥膝头,默默地听。
老太太摸摸她:“丫头长得好看,念书好,听你妈说做生意也有本事,将来可得找个好对象,绝不能和你妈似的受罪。”
几个男生相视而笑,挤眉弄眼。
上林扯扯嘴角,您放心,我自己有本事,谁都亏不了我。
第二天中午大柱舅妈死活要拉他们去吃饭。准备两种馅的大包子,韭菜肉;素馅黑木耳鸡蛋豆腐,上林对素馅包子赞不绝口,连吃了三个,直问秘诀。大柱舅妈偷偷告诉她,把荷香剁碎加进去,再稍微添点香油提香,拌馅的时候添进点鸡汤提鲜。上林决定下次自己也做来吃。
连着几天,别说学习。课本在书包里压根就没拿出来。全都玩疯了。
今天上山明天下水,摸鱼捞虾捉泥鳅,翻蝎子偷苹果,招猫逗狗上房爬树,季允文起先因为秋上林的存在有点拘谨,后来闹明白了,啥淡定有风度,丫的疯起来就不是个人。坏心眼一包包,馊主意都是她出,干坏事绝对有她一份,偏到了承担责任时推得一干二净,贼笑着看他们顶缸挨骂。过后还假惺惺的求饶。
但她也能学。
每到晚上,疯了一天的小子们都沉沉睡去,她挑灯夜读,大部头的书从头翻到尾。偶尔提到第二天上山挖草药,她前天晚上就会翻本草纲目学草药的品类。早晨大家都在睡,二老起床照顾花草做饭,一群小孩儿里,只她和李长生跟着起床。一个打拳一个读外语,叽里呱啦听不懂,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方言。下林说她学法语,很多年了。
不知不觉中,秋上林脑袋上顶着的优秀生的光环淡下,平添了亲切感,却更多了几分佩服。
几天下来大家都晒的黝黑,秋上林因防护措施得当,更显得白嫩。这天下午,午休起床,几人埋伏在地头,虎视眈眈的望着桑葚林。
桑葚是个好东西,他们进村第一天就盯上,算计着时间成熟,眼看桑葚接近紫色,怕主人采光,偷偷埋伏在地头,要偷桑葚!
说偷,也是笑闹。
村人承秋建国的大情,爱屋及乌,对秋家姐弟都好,再者说,孩子们吃,能吃多少呢。
几个孩子图新鲜,非要用偷得找刺激,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看不到,随他们玩去。往往他们偷吃了,过没几天,就再送到张家一篮。
桑葚主人也是如此。
他家养了蚕宝宝,种这片桑树喂养,桑葚算意外收获。虽然也好吃,但个小量少,都嫌麻烦,卖又卖不出去,每年的桑葚都送人。
听着地沟传来的叽叽咕咕声,憨厚的笑笑,草帽扑扇着扇风,大声自言自语:“唉哟,累了,回家歇歇,睡回觉去。”说完走出桑树林。
下林一跃而起:“哦,吃桑葚喽!”奔向桑树。
桑葚好吃,多吃倒牙。大家很快就偃旗息鼓,放眼再看,桑树林望不到头,枝头或红或青的桑葚随风摇摆,似在嘲笑这群战斗力量不足的小家伙。
下林左手捧肚子,右手捧牙,哎哟哟直叫唤。他贪嘴,吃的最多,直泛酸水。
上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瞄上对面的玉米地。
贼兮兮的勾勾手,示意大家凑到一处,压低嗓音:“烤玉米,吃不吃?”
刚刚还在叫撑死了,秋下林第一个响应:“哦,烤玉米喽!”
玉米棒子戳在玉米杆上,绿意喜人,上林派下林长生和季允文下去掰,其他人望风兼拾干枝做柴火。
张乐生边捡边奇怪:“家里明明有鲜玉米,干嘛非要用偷得?”
张乐水摸摸脑壳:“可是偷得比较好吃。”
“不是,我就纳闷了,为嘛非要用偷得——明明玉米地是四叔家,掰几个玉米不算偷啊。”张乐生很实诚。
张乐水继续摸脑壳:“我还是感觉,偷得比较好吃。”
三个小偷鬼头鬼脑的摸上来,怀里捧着十几个玉米。找个背风处,架上柴火,串好玉米棒子,伴随树枝噼里啪啦燃烧声,烤玉米的香味渐渐飘到远方。
玉米地里,四叔心疼的扶起一棵玉米杆,骂:“这帮小兔崽子,掰就掰吧,没本事还想连根拔起!”
三大爷抽烟,瞅着浓烟冒起的地方笑:“估计想吃玉米杆,城里没这东西,他们稀罕。到晚上你砍几棵送过去,这个点有水分好吃。”
秋上林快乐不知年月几何的时候,有一辆南方牌照的轿车,停在C省怀桥市摩卡猫猫大楼前。
职员们发现,公司领导们如临大敌,疾步聚在门口等待车里的人,就连很少露面的华千山,也出现在公司,目前只挂闲置,把具体工作交给杨海的华千山有点紧张,目不转睛的盯着车门,却不敢上前催促。
高大强健的司机先下车,小跑来到侧面,目光在周围警惕的扫了几圈,才打开车门,护着车中人下车。
夜奔
吃过烤玉米,又在地里疯了一阵,顺道割草回去喂家养的几只小白兔,一行少年快乐的回家吃晚饭。
村里去年集资修了进村的马路,但田间地头依然崎岖,羊肠小路一直弯到墙壁尽头,拐弯再进胡同。秋上林走在最后,拐弯前回头看了眼来路,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座山峰,连着周围的青天白云一并层次渐红。树林在红晕中躲藏,疑有仙人飘飘欲去。
南方牌照的小车平稳行驶在国道上,司机有点着急,他们要去赶飞机。一旦错过这班,再想走就得等明天,意味着必须在C省过夜。而C省不比南方,一夜很长,小少爷身边只有他一个保镖兼司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测?殷家最近可不太平。
行驶的方向正冲西方,晚霞的余韵染红了天际,蔓延到远处的绿化树木。
殷夜遥坐在后座上,面无表情的透过车窗看晚霞。
晚霞照耀下的群山,隐隐透着黑紫,绿树映着红霞,诡异的色彩。
让他想起离开的那一天,五月二十五日,他被人从子房镇带走,迎面看了一路晚霞,也是这般诡异,诡异的近乎凄然。
他来C省办事,事毕就走,没有停顿。司机提前订好直达上海的机票,他会在上海逗留几天,略作休整。
没有刻意去打听秋上林的消息,没有见到一个曾经熟悉的人,紧张的一天里,他甚至都没想起过曾经的时光,直到此刻。
对着晚霞,对着夕阳,对着群山,胸腔里涌动的思念喷涌而出,无法遏止。
那就不要遏止。他想。
静静的,声音不大:“转头,回怀桥市。”
司机一时没注意,怀疑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