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站附近的饭摊,既贵且难吃。
当父母广撒人手在汽车站各个角落寻找的时候,李长生好整以暇坐在汕头小市场的饭摊上,背对行人,呼哧呼哧吸溜荞麦面,并打听到了附近有间物美价廉的旅馆。
当第二天,当寻找的人手一张李长生的照片在汽车站逢人就问的时候,睡饱饭足的李长生和旅馆老板打个招呼,坐上他儿子的三轮车,穿过闹市人群,路过汽车站,驶向汽车必经的国道。
老板儿子帮忙拦下一辆开往广州的汽车,又帮忙和司机砍了半天价,司机不甚情愿的掏出马扎,指给他坐在走道里。
谢过了老板儿子,抱着包,靠在一位老太太座椅边,回望渐行渐远的汕头。一排排凤凰木顶着硕大的绿冠,微笑招手挥别。
摸摸书包里的椰菜花,有点可惜,石斑鱼离了水就活不成,否则还能带条给上林尝鲜。
李长生的逃亡之路(下)
1992年的广州还不够繁华,但足以哄骗北方二级城市的小孩儿。饶是李长生觉得自己已见多识广活了一辈子那么长,刚下汽车,仍然被汹涌的人头和热情招呼的各种行当‘拉客员’震撼到了。
“老板,住店呀!”年轻机灵小个子旅馆店员拉住李长生。
“老板,到我那里去呀,价钱合理房间又好。”画着大浓妆如农药般喷洒香水,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拉着他的胳膊。不出意外看见年轻的脸庞晕红,得意的朝对手呲牙,露出一口常年嚼槟榔的黄牙。
小个子店员暗骂,妓、女!
笑的越发亲切,拉着李长生不放手:“老板,我们店里好便宜的,离车站又近,还供应早餐呀。”
十七八岁热血青春的年纪,背着书包满脚泥,衣服上散发海水和泥土的腥味,偏偏衣服看上去就很贵,散发着迷茫和无知的朦胧眼神,一看就是头大肥羊!
——李长生眯眯眼,欲睁未睁,睡的太香,还没清醒呢。
与此同时,秋上林冲出教室,秋下林拖拉着半套在脚上的鞋子边追边喊:“你等等我,等等我!”
漠视他们在五年级走廊上造成的震撼效果,途中与乔良擦身而过,她像一阵风,略过乔良,直扑校长办公室。乔良没看清人影,却看清了紧随其后的秋下林,见他慌张的直呼姐姐,立刻明白方才飞跑的人是秋上林,立即转头大喊:
“秋上林,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太不象话了!”
二班教室的门打开,正在上课的老师不满:“乔老师,您小声点,现在是上课时间。”
乔良尴尬。
秋下林扑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上林已经接完电话,红色话筒垂在手上,怔怔的盯着墙壁一角发呆。
下林焦急的连问几声,她都没醒神。
脑中回响刚听到的消息。
李长生失踪了。
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有血有肉有手有头脑的大活人,怎么可能失踪了?
世界猛然安静,不,是寂静。
他能去哪儿呢?现在不比后世,交通便利信息发达,一通电话天南海北来相聚。李长生才十三岁,纵然心智早熟,十三岁的孩子又能懂多少呢?
给人拐了怎么办?
被人骗了怎么办?
绑架怎么办?
卖了怎么办?
种种不堪念头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个不停,她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
耳朵里阵阵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李长生和秋下林两个,好比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养只狗走失还心急如焚,更何况是个大活人,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
对方说,他走失在汕头乡下,乡下地方多有虫蛇,万一他进了山林间,被毒蛇咬伤……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
广州汽车站出站口。
女人和小个子争执不下,小个子手心有喊,抓着李长生,滑腻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甩开,冷冷的:“放手!”
小个子没料到少年的力气这么大,有些惊讶,讪讪的放手,又不甘心放走到手的肥羊,依旧喋喋不休劝说。
女人看到少年眼中的厌恶,很是得意,身体越发靠近李长生:“老板,去我们旅馆……还有特殊服务哦…”
李长生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板着脸,却渐渐晕红,她正得意,却见李长生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手扇风甩开她,拉远距离才说:“我过敏,你走远点。”
香水当农药,没命喷洒,广州天气又热,她在太阳下早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汗液混杂香水的味道,实在太……
长生想了半天想不出形容词。
紧紧背包,见两人都不甘心,又想找事的架势,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问话般:“上次去的XXXX路往北走还是南边来着?算了,自己去吧,哦不,还是给阿宋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说着走向不远处的杂货亭。
小个子和女人面面相觑。
呸了一口,转身各自走开。
本以为撞上头初到广州的肥羊,搞了半天在广州有熟人,还宰个屁呀!
长生走了几步,余光瞥见两人都走远,微微一笑,转回原地,辨明方向,跟随呼啸而过的公交车的路线缓步走去,大概走了一百多米,看到公交站牌,这才松了一口气。
汽车站和火车站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出门在外千万不可得罪人。要问路也别在车站附近,最好能找到当地人常去的商铺集中区,或者公交站牌,总有法子。
在附近商亭买了瓶水,问清楚怎么去火车站,想想又问了句别的,在商亭老板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去挤公交车。
包里还有从乡下带来的饭团,好在天气虽热,却还能吃,待会儿找个地方就着水吃了,又省下一顿饭钱,他盘算着,和正常的广州人一样,登上公交车,找空位坐下,不惊不慌的浏览窗外风景,将初到异地的慌乱无措藏在眼底,外人看去,仿佛他就是个本地的少年,也许贪玩弄脏了衣服,正打算回家清洗。
车少人多,两个年青女子打扮时髦,站在李长生身边,打量了他几眼,便顾自交谈甚欢。
“你的裤子是摩卡猫猫新出的吧?真漂亮。”
另一个得意非常,却又强力压制:“什么呀,我还嫌它颜色不好看打算去换一条呢。”
第一个心中腹诽,你嫌不好看干嘛穿在身上?装模作样。
两人讨论了一阵服装话题,转向吃。
“我前天吃了好多荔枝,快撑死了。”
另一个皱眉:“今年的荔枝不甜呢,不爱吃。”
“哪儿呀,是你没买对地方!逛完街我领你去,就在商业街摩卡猫猫总店后面的水果市场,倒数第二家就是!”
“真的哦!那我们最后去摩卡猫猫总店逛一逛,我想买条裙子。”
………
长生抱着包,不动声色,隔着布料摸了摸花椰菜,幸好没有挤坏。
如果荔枝很好吃,应该也卖好吃的榴莲吧?
等到车停靠站,两个女人下车,李长生也跟着下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她们身后,隔着两三个人,闲庭信步,仿佛也去逛街。
紧随两人去了百货商场,找到厕所,换下脏污的衣服,抽出几张大钞,再把剩下的钱贴身藏好,找人问了路,直奔摩卡猫猫总店。
他手里有张男装免费券,凭券可免费拿一套男装。本是总公司做来送礼用,给了上林十几张,他和下林喜欢制作精美的卡通图案,各自要了一张,一直放在钱包中,幸好没过期。
要用衣服券换鞋,广州总店的店员头一次听说。
打量他虽有些疲惫,但身上的衣服,甚至脚下脏污的鞋子都是摩卡猫猫的高端产品,请示了店长,微笑着允许他换鞋。
长生也不贪,拿了双最便宜但结实的鞋子,直接换上。
店员两个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捏起换下的旧鞋:“我帮你包上。”
他断然拒绝:“不必,丢了吧。”
店员一愣。
手上鞋虽然脏了点,但还很新,没有破损,更何况它价值不菲。
他问清水果市场的位置,径直出了总店,推开玻璃门站在大招牌下打量了番繁闹商街,觉得果然广州比怀桥市大了点,繁华了点,却没有怀桥市舒服。
殷夜遥坐在后座,面无表情的望向车窗外面,途径熟悉的地方,习惯性去看摩卡猫猫总店,突然怔住。
摩卡猫猫招牌下面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小平头,干净清爽,微有疲惫,眯着眼睛打量商界和来往行人。
很熟悉……
车子很快驶过闹市,摩卡猫猫总店被抛在车后。
摩挲下巴,暗暗思索,是谁呢,这样熟悉的感觉……
很快有人来请示:“少爷,这一季度的财务报表,董事长说请您过目然后签字。”
也就将疑惑丢在脑后。
打量了一会儿广州的商铺和行人,大致记在心里打算回去描述给秋上林听,稍微歇了一会儿,直奔水果市场。
倒数第二家……
然而在路人指点下到达水果市场,李长生傻了。
哪个才是倒数第二家?
成行成排,转角处又转角,天哪,究竟有多少个倒数第二家?
想要随便选一家,又怕不好吃,踌躇半晌,跺脚回了摩卡猫猫总店,也不进去,就坐在门口石阶上等。
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到公交车的两个年青女子说说笑笑的走进总店,他眼前一亮,本想立刻跟进去,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进去,只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站着等。
又过了一刻钟,她们才出来。
长生迎上去,倒把两人吓了一跳,待其中一人看清他的面目,惊讶:“咦,你不是车上那个……”
随即戒备的搂紧包:“你想干什么!”
他连忙解释:“我听你们说水果市场倒数第二家的水果好吃,可是……”
她们一愣,随即乐了,捂嘴指着长生直乐。
长生不恼,也不着慌,只诚恳又憨厚的摸摸后脑勺,做足了谦恭。
一路走,俩女子一路问:“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他表情憨厚诚实恳切。
“我祖籍汕头,从小在北方长大,父母都在广州工作,这会儿过来探亲,我妈让我去上海看姥姥,姥姥最爱吃榴莲,正想买点好榴莲给她带去,偏偏对广州不熟悉,车上听见你们说话,才……”
他的表演又赢得两位女子一番笑闹赞叹。
用老客户的优惠价格买了榴莲和几斤荔枝,因榴莲有刺,怕炸伤李长生,她们还特意缠着老板找了点棉花和泡沫胶裹住,避免意外。
当得知李长生只有十三岁的时候,两人都惊叹了一番,又觉得他母亲实在太不关心儿子的安危,居然让个十三岁大的孩子自己去上海探亲。
母爱发作,又请李长生吃了顿饭,将他送到火车站,托熟人买好票,把他送到站台上。
李娇——穿摩卡猫猫裤子的那位,叙了之后才知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无担忧:“你若能晚个三五天,刚好和我表哥一起去上海,他也能照顾你。要坐两三天的火车呢,路上可得当心!”
祝西兰,另一女子,将刚才陪他买的面包方便面等吃食并饮料一起递给他,叮嘱:“千万当心,贵重物品随身放好,要上厕所也不能放在座位上。”
李娇看看他手里提着的榴莲和荔枝:“荔枝放不了太长时间,我特意给你挑了些半熟的,大约能撑到上海,那些已经熟了的,你在车上就吃掉,否则就坏掉了。”
长生一一点头应下。
掏出摩卡猫猫的VIP会员卡递到李娇手上:“姐,你们收着,在北方能用,我不知道在南方能不能用。”
李娇不肯,使劲塞回他手上:“办张卡可不便宜呢,我们帮你是因为投缘,可不图你别的!”
长生坚持:“我知道,但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再说也不一定能用不是——你们是女生,喜欢买衣服!”
见他坚持,两人对视,也就收下了。
李娇又把自己家的电话和地址留给他,嘱咐他到了上海给自己打电话,等回了广州找她玩。
又千恩万谢的拜托列车员照顾他,才依依不舍的下车。
火车慢慢开动,望着窗外挥手告别,刚刚认下的两位姐姐,长生说不出心中的感受。
感激、愧疚,混杂。
不该对她们说谎,直到最后都在骗人……
握紧手里的地址,决定找到华哥就给她们打电话保平安,也要说实话道歉。
拉开书包打算把写有地址的纸条放开,刚拉开拉链,愣住。
包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二十块钱。
长生扑在窗边往后看,已看不到站台,也看不到善心的两位年青女子。
原来,真如秋上林所说,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
李长生抱着感激、期待的心情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晃悠,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