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黑的舌头,用大姆指醮了些唾液,翻动那粘满污垢的账本,那老花眼镜一闪一闪,脸上的皱纹如同风干的胡柚。由于时疫感染,尽管频频动用手绢,那鼻涕还是不住的流挂,粘在那稀疏灰白山羊胡子上。她忽然发现她的丈夫老了,除了钱、权、势,已经没有她可取的东西,她所极需要的,而他已亏欠得太多,根本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了,而那年轻苦力给她展示了梦寐以求无限向往的春光明媚的空间。但又偏偏隔着危险的鸿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生被戏弄更痛苦的呢?
“老爷,早些安歇吧,保重身体重要呢?”她终于启齿了。
尹通海抬头,审视了满脸通红,神色恍惚的爱妻,掏出金表看看,果然为时不早,全不顾绅士体面,伸展手脚,打了个哈欠,张大了的上下嘴唇,几乎遮掩了六孔,从那无底洞里冒出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不觉过了下午四点,该睡了。”说罢,一动不动,尊贵得连洗澡、更睡衣,上鼻烟壶,都须人服侍的,崔香卸了妆,先自已洗了澡,还得给丈夫抹浴,擦背、按肩、更上睡衣,供上鼻烟壶,才灭了灯,双双上床,相拥睡下。凡是女人在迎蜂引蝶浪漫季节,哪个不需要男人的体贴、呵护,满足她对感情生活的渴望。崔香同样企望着他的爱,但尽管她对他百般亲近、撒娇,柔情似水,而他总是无动于衷,因为尹老爷早已越过敢于承担丈夫责任的黄金时代,底气显然不足,偶尔还作态,曲意迎逢,但他已力不从心,稍有活动就喘气不止,事妻远没有经商那样看重。年事已高、加上偶遇风寒,一翻身就鼾声如雷。任凭怎么摇动,就是不愿再醒。崔香无奈,又不甘寂寞,面对这块老朽的木头,从心底产生厌恶的情绪:“天哪,我怎么能跟这样掏空了人情味的老头过一辈子呢?当初眼瞎父亲怎么能忍心把我往金丝笼里送,尹老爷为什么不放过漂亮的女人,见一个占一个,硬是以三担米二百大洋,把她要过来作第八房妻室。葬送了她的青春和幸福?人性何在?天理何在?”
崔香心烦意乱,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下睡衣,穿上件真丝白旗袍,悄悄地打开舱门,来到船头,深情地瞧着那个劳累了的苦力。
阿大吃饱了就睡,日间与崔香亲热的事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家有景花,眼下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有兴头动那些花花肠子的事儿?再说环境不允许轻举妄动,唯有睡觉最妥。
船鼓满风帆,加速前进,次日清晨,天际出现巍峨的岳阳楼,浩瀚的洞庭湖已经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是鄱阳湖怎么会出现洞庭湖的景致呢,啊!这原来是海市蜃楼,是天气突变的征候。
在船左右摇荡,把睡得死猪似的阿大颠醒了。
“不好!”阿大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那风灌进船舱,把船篷撕得七零八落,哗啦一片作响,东方火烧云排浪似滚过头顶。湖面水浪间跃出一条条白鳍豚。凭着他多日江上生涯,已经断定一场罕见暴风即将来临,按理,所有船只立即靠岸,躲进避风港,但此船已置在湖心,离最近岛屿少说也有四五十里,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撤离了。
阿大立即掀开船板,跳进底舱,先敲舵室大门:“快起来,变天了”“狗日的,吵什么?刚才还是清天皓洁的,怎么会变天?”谢达辉骂道,他进了鄱阳湖不久才定了舵位,让船按舵标指定方向自行,自己落得休息,刚睡下没多久就被阿大吵醒,十分恼怒。
“要刮大风了!”
“什么?为什么不早来报告!”谢达辉一跃而起,上了甲板,见天上乌云密布,浊浪滔天,那一阵紧一阵大风把帆索扯断,整张大帆迎风卷荡,像一面飘扬不定的大旗,不用三分钟,就可以掀翻货船,船像失去控制烈马,上下拱动,颠簸得无法站住。
尹通海,崔香还没来得及更衣就从下层舱里逃了出来,睡衣和头发被狂风吹得笔直。
“快回舱!”船主命令道。但他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抓住船栏,东颠西倒,无法站稳,死死不肯放手。那里还能离开半步。
“降帆!”谢达辉喊道。
“帆已无法降了,不须三分钟,船就要倾翻沉没。”阿大拿了劈山大斧道。他还没等船主命令,就跨上去,噼啪噼啪三大斧就把吊桶粗桅杆齐胸砍断,那桅杆连同大帆被狂飙带出数丈开外,抛进滚滚浊浪。
大船稍处稳定,但狂风更烈,浊浪排空,船像大海中一叶,在漩涡里团团转动,富商和崔香都在翻肠倒肚,呕吐不止。阵阵拍浪越过船舷,灌进船舱,很快就出现沉船的险情。
“阿大,快排水!”
“排水,顶个屁用,抛粮!”阿大两眼发红,像座铁塔一样巍立在甲板上。
“不准抛粮,粮食是我的!”富商拉开沙哑声音喝道:“阿大,南京粮食已涨到三元五角一担,你,你,赔得起吗?”
“我赔你两条人命!”阿大吼道。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一袋袋大米抛入水中,足足抛了三百多袋。
这时,狂风夹着暴雨,盖天铺地倾注,一个浪涛冲过来,船一倾斜,只听嘎嚓地一声,尹老爷夫妇随同折断的船栏掉进洪波。阿大急忙拉住保险绳,跃进水,在波谷浪尖中救出富商,又把晕厥中的崔香抱了上来,放到甲板上……
暴风雨过去,过午的日头悠出阴云,给劫后余生的货船洒上一束温柔的阳光,鄱阳湖千里水波也重见天日。
船主命阿大排水,并用油布重新搭起被吹光了的大船篷,竖起备分桅干,重新张帆,趁潇潇雨歇间隙,使船主全部家当脱离险境。
崔香很快就苏醒了,他像做了一场恶梦,生平哪里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假如没有阿大,这一船的人和货物都要喂鱼,从他身上证实了生命的价值,又从丈夫阻止抛粮的嘴脸看到商人灵魂的卑鄙,以及船主的贪婪,毫无怜惜地无偿掠夺阿大的生命资源而愤愤不平。她挣扎起来,洗了澡,更了衣,并为惊魂未定的丈夫洗脸、擦身……。
“崔香,我没有病,只是有点风寒,落水后又呛了几口水,过一二天就会好的。眼前担心的是米,浸过水的米是要发霉的,要就近处理,不过,按合约,我们损失都由船家赔偿,如果不照价赔偿,我要让他在公堂相见”。
阿大战胜了这场意料不到的浩劫,像一条泥泞里爬起的公牛,衣裤破烂,浑身汗迹,满脸污垢,现在险情已经过去,谁都用不到他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干什么,于是摇晃着身躯,像大树一样倒了下去,湿透了米堆就是给他准备的床,不久那有节奏的鼾声大作。船主料他一时醒不过来,在平时,对船上有的人来说,他睡去比醒着要省事得多。
“请尹先生喝杯酒压压惊”谢达辉把一罐樟树产的四特酒摆到露天的甲板上,随即斟了两杯说。
船尾甲板上又升起炊烟,胖得像只公猪似的谢达辉,虽然有着钟馗式的大胡子,但他的皮肤乳嫩,那张娃娃脸曾经倾倒了多少女人,而现在船上唯一的女人则被三双眼睛盯着,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眼下还不一定呢,他约同富商席地而坐小酌,闲聊,醉翁之意不在酒,拨旺了炉火烤衣的崔香,已经煮好饭,香飘满船,她朝着米堆大声喊道:“阿大,起来吃了饭再睡吧,你这样饿睡有损身体的。”
米堆上的人仍旧没有动静,崔香想跑过去拍醒他,谢达辉趁富商不备,伸手抓住她那细嫩的手腕:“尹太太别操心,他是个怪人,他这一睡保管你三天三夜醒不过来,你喊破了嗓子也不顶用,一个苦力还图什么呢?让他自圆其梦去吧!”
崔香挣脱了那只毛茸茸的黑爪子,正色说:“我是有夫之妇,请先生自重!”
尹先生转过面来,挂着一丝冷笑,谢达辉若无其事地擦着手:“啊,这么好的月色,谁说嫦娥奔月了。她说不定还在铁胆号上呢。”
当下,大家用了晚餐,崔香给阿大留着晚饭。自行进了里舱,船主在崔香处讨了没趣,在船上视察一番后,也回舵室歇息。
夜,满天星斗,空中不断传来海鸥的咽鸣,潺潺的流水声更增添了湖面神密的气氛。船在浪涛烟海中安稳地航行,迎来不安宁的夜晚。
夜深了,万籁俱寂,疑云重重粮舱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蒙面人。他像夜猫子一样灵巧,一跃身,越过前舱,轻轻地落在阿大的身边,举起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欲扎又止,直听到他的呼噜声。才悄悄地离开,在米堆上摸索,最后伏在一袋米上轻轻地划开一个小口,就用两指取出一条黄货样品,划根火柴一照,证实袋里装满成色不坏的黄金。准备跃开,不想有只大手抓住他的脚踝,蒙面人随即一刀砍去,不料手腕一麻,刀已飞出船舱,叨地一声,扎进桅杆上,阿大一把拉下蒙面人的黑纱:“啊!原来是船主!”
“阿大,我早料到你是非等闲之辈,今夜故意试试耳,果然身手不凡!幸会。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啸聚龙虎山的天国侍王李世贤的旧部,现官府正悬赏通缉。我也是江湖上的好汉。”他丢给他一条金条,扬长而去,一会儿又回头关照说:“阿大,日间你与崔香的事,我不会出卖朋友的,那糟老头还蒙在鼓里呢。你是我的人,需要我时请吭一声,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卖主求荣的人自古都没有好结果的。何况全船人的性命都捏在我的掌心中呢。”说罢一个箭步扬长而去。
阿大再也睡不着了。不错他是朝廷追捕的钦犯后代,现在他的处境十分危险,还好,船主并不知情。阿大觉得体力支出太多,肚子发牢骚,要补充能量。于是,跳起来,手头有求生工具,在船尾撒上几网,不久就有两条欢蹦乱跳的鲤鱼被网上来,足足有十来斤。他剖开肚子,抹了把盐,在炉子余火上烘着,不久就散发出那种令人垂涎的香味。配着崔香留给他的大半锅饭,吃得连锅巴、鱼骨都不剩,意犹未足,又捧出一坛绍兴陈年老酒灌了下去……
吃饱喝足,阿大就坐在船头,那满天星斗随船航行而移动,湖面上雾霭稍退,远处的山峦也历历在目,一行白鹭划天而过,这一切都预示着黑夜将让位于黎明。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无法再待下去,谢达辉不会放弃赏银的。他突然听到底舱有异常的声音。“不妙!”阿大掀开舱板,跃进里舱,这声音明明出自舵室,那是谢达辉司舵重地,谁也不得进入。他从门缝往里看去,风灯幽忽的舵舱里,发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双手绑吊着,嘴里塞了毛巾,在那里扭动挣扎着,啊,那不就是崔香吗?见谢达辉穿着灯笼裤,腰缠黑丝绅,裸着肥胖的上身,那浓密胸毛覆盖肚脐以下,一面喝酒,一面欣赏少妇羊脂玉般的胴体,并露出狰狞的笑容,说:“你不依,老子看你逃到那里去,你想去前舱找那个苦力吧?干吗不来找我,难道我还比不上苦力?你不依,老子喝了酒再动手,看你依不依?……”
谢达辉喝够了酒,解了黑丝绅,脱了裤子,浑身一丝不挂,像饿狼似的扑上去时,门被踢开了,阿大像巨人一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铁青,两眼冒火,谢达辉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阿大,兄弟我失礼了,我晓得你很爱她,我本来想驯服她一次后把她送给你的,你既然来了,我就让给你,尹老头那边的事我会去了结的!”他一面惊慌地穿起裤子,一面给她松了绑,并把她的内衣内裤及旗袍掷过去,一溜烟地闪出了舱门。
崔香顾不得穿衣就扑到阿大怀里,号陶大哭,“啊,阿大,你救救我,我因你两天没吃饭,我实在放心不下,瞒着尹老爷悄悄来看你,不想被老贼劫持了,尹老爷晓得如此,我也没法活啦!”
“别哭,有我呢!”
“有你?敢在她丈夫面前通奸,是有你的,不愧为英雄好汉,我佩服你有胆量!”尹富商已经出现在门口,他背着两手,慢条斯理地踱着,很有绅士风度,他移了移玳瑁眼镜,捋捋胡子,语气十分平静,“我在江湖上混了三十余年,还没有一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通奸有夫之妇按大清律须处凌迟。不过,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看你救过我的分上,我放你一马,免于死罪。但国法易免家法难容,你们被捆绑后,让我各打三十大板,然后请你们远走高飞,今后不再让我看见你们就是了!”
“船头,在你船上发生这等丑事也难逃罪责,还不快把我这两个畜牲捆绑起来打板子。”“老爷,使坏的不是阿大,是他……”“住嘴,我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尹老爷上去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谢达辉拿着绳子苦笑着进来,对阿大说:“兄弟,你放心,应个景,给尹老爷消消气,然后我为你俩主婚,结成百年之好,届时不要忘掉请兄弟喝喜酒罗!”说着,用五股麻绳把阿大五花大绑起来。阿大神态自若,并不反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