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喝过早茶,但嫌那二荤酥太甜腻,就出来凑个趣,一高兴就喝了两碗,那钵头体量不大,让她们吃过,待玉林上桌时,已点滴不剩了,比狗舔的还干净。只得罢了,然后又收拾碗筷,着手做午饭。
玉莲虽然吃上早饭,但总感到心头有疙瘩,来到灶堂摘根草心剔牙缝,见灶堂里放着豆秸和芝麻杆,就发话了:“这些豆秸是存放楼上准备过年炒米胖用的,取豆秸这个“吉”字利市;那些芝麻杆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是准备闹元宵迎龙灯,跌狮子时用于扎火把的,讨个彩头。你倒好,初来乍到的,不问一声就烧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顶缺?既然不止一次为人妻,难道连妇道都不遵守了么?”
玉林有过演艺生涯,在社会上接触的大都行侠仗义之士,防护意识单薄,今儿无意之中被大伯母伤了一枪,气得她只好跑到自己房里哭了起来,她原以为为人之妇,只要服侍公婆丈夫,养好孩子就好,没想到还要受无名之气,但她演艺已荒废多年,无意返回戏班,唯一出路是在阴阳街立脚。一个女人已经一嫁再嫁了,难道让自己登上夫家坟场尴尬事还要重演吗?再说小跟牢也不能永远让自己孤苦的母亲负担呀。姜家别的不好,水轮师还是好的,因此她除了继续在姜家待下去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于是她抹掉眼泪,一咬牙,仍旧回到厨房里去,从家务着手,打出一条血路。
杨玉林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晚饭后,全家坐在堂上聊天,农家日上都为生计奔忙。只有晚上借着豆大的青油灯聚会,传播村坊各种趣闻,农闲时,还可以听传,猜谜语,姑娘小伙们学唱民歌民谣,名曰“小灯会”。时在三月初头,夜幕拉过荒原,户外一片昏暗,只有灰篮色的天壁上嵌上一弯新月,满天星斗也眨着不安眼睛,好像提醒人们:人心和苍穹一样高深莫测。
大家谈兴正浓,那位王媒婆突然闯了进来。意想不到的还给玉林带来了心头肉——小跟牢。那可怜的孩子多日不见生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委屈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婆婆以为王媒婆是来讨媒金的,吃这碗饭的人那有不看重酬金呢?但酬金无定例,靠东家自己出手,一般青头小娘要二两,那末二婚头随意包个红包就可。有的媒人骗取了婚姻,主人知道了连茶水都不让喝,还要灌尿。姜母是要体面的人,示意景花包了二两,并吩咐泡茶,摆上四样点心,招待这位客人,那王媒婆倒也爽快:“茶倒还罢了,当时我一手托两家,做了这个媒,如今姑娘和这里的二公子已结为连理,满村人都说郎才女貌,天排地设的一对,诸事也办理停当。只是还有一件,姑娘身边还有一个不满二岁的孩子。当时讲好要带过来的,我瞧这孩子肥头大脑,天庭饱满,一副官相,将来必有出息,给二哥做螟蛉子再好不过的。”
玉林十分感激媒婆不违前约,特地眼巴巴送小跟牢来,还为他归宗姜家大费口舌,但一想到他原是姜家的后代,理所当然还给姜家,眼下那个冤家又不在家,三年前她和水轮师一度春风就留下这个孽障。可是那又怎么说得出口呢?再说那时班主郑少春还在,谁能证明他是姜家的后代呢?即使有人证明,大伯母那付法相,连自己都不肯接纳,小跟牢会接纳吗?想来想去,胸无良策。
王媒婆把话扔了出来,句句在理。但等了半天还没有人吭声,那景花把目光集中到母亲身上,等她一锤定夺。谁知大嫂开口了:“王妈妈说的关于小跟牢归属的事,当时女方确实提及,但男方没有答应什么。”
“不对!”王媒婆惊觉起来:“怎么没答应?水轮师说的作亲生看待。范大姐也说:娘过来,孩子还小,怎么能离开娘?我还没有孙子,有现成的还不要么?”王媒婆心直口快,又有极丰富的经验,她明白这是决定他母子未来命运的大事,必须据理力争:“我不晓得你们家谁说了算?”
“在家当然母亲作主!”坐在横头的景明开口了:“娘说跟过来不等于说是姜家人,祠堂有惯例,外姓人不能上家谱,除非以后无出,通过过继手续,能否上家谱。还得由祠堂头首核准后再作决定。”
“对!”玉莲接过话题!“小跟牢原本是郑家的后代,现在他娘因改嫁无人抚养,姜家代为抚养,待十六岁以后回到贞姑山老家自己发天下,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可孽障不姓郑,而是姓……”玉林情急,差点道出真相,却被景花一掌罩住嘴,咬耳说:“你怕个魂灵七魄,到时候分了家,自扫门前雪,保管你屁事都没了。”
有关热沁州的传闻早已家喻晓,姑嫂俩天生一样脾性,彼次都视为知已,还有什么秘密可瞒呢。
景山在铺里结账,景连是养子不便表态;景前为人稳重,又处于兄长地位,见老婆已说话,再开口显得大房过于张扬,并不是好事。范氏认为兄弟们都成人了,这块翘翘板本来无法摆平,如果硬让小跟牢归祖姜家,很可能成为兄弟们分家的借口,由于还有三房儿媳未娶,眼下合着比分开有利,就有意保持了缄默,玉林被智人点被,不平的心理也慢慢伏下来。那景明是祠堂账房先生,对于卖田卖地,分家收养等契约字据轻车熟路,笔墨一动,就很快拉出一纸收养合约,其内容无非是郑跟牢跟随娘改嫁到姜家,由姜家抚养到十六岁再回贞姑山自行建立门户发家致富;在姜家抚养期间不得上家谱,不得改郑姓姜,不得继承姜家财产;不得按姜家子孙同等享受祭祖,私塾读书等待遇。
景明读后见大家长时间沉默不语,宣布通过,只听到玉林哇了一声哭了出来,由景花景连扶回房中,这里王媒婆指着景明激愤地说道:“你们也算得上有声望的人家了,过桥就拆板,哪有这样绝情绝理的,仁义两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呢?你们家既然点天灯,施义茶,积阴德,还不如在小跟牢头上施惠来得实在呢!”说罢站起来就走,范氏急忙把二两银子用红纸包了叫玉莲给她权作谢媒。
“这钱留给小跟牢吧!眼见得他二次投胎不着,说不定要苦一辈子呢!”说完,气呼呼地离开姜家。方觉夜已深,苍穹斗移,天地茫茫,人心不古,她不知这桩媒事,给玉林带来是福是祸,心有不安。不知王媒婆何处投宿,见下文。
第六回范阳女失偶花烛夜云梦君捎魂金秋日
景花听说王媒婆走了,从大嫂手里接过红包赶了上来:“王妈,现已起更,二哥不在家,不如与我二嫂合铺,将就一宿,明朝再走不迟。”
“谢你的好意,只是受人之托,明日还要相亲,担搁不得,况且吃百家饭的人那有不走夜路的。”王媒婆携住她细嫩的手,在月光下瞧了又瞧,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天生这副好模样,又聪明又贤慧。杨梅垅有份显赫人家,只有一位公子叫金贵,知书识礼,要挑选一位贤淑,别的都不计较,唯求品貌端正的绝世佳人,访遍了四乡八保竟没有一个中意的,我看你挺适合的,意欲做个月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景花急忙抽回手,羞怯地低下头:“不,我还年轻,我二嫂在家等你,今晚别走了。”
“今夜我还要看望一个人呢,那是村东院的曹春花。她原本姓卢,主籍范阳郡,是我做的媒,可怜命运多舛,自从洪绍宾被曾爷招募丁勇至今杳无音信,徒守空门五年,我得去见挂一下哩。”
很久以前,阴阳街有过一度虚荣,那酒楼,勾栏林立。其中《绍兴酒店》系洪成鲁的产业,洪家世代酿酒,颇有名气,不幸老爷英年谢世,留下两子,各立门户,绍宾继承祖业,前店后坊,生意兴隆,颇有资产。经王媒婆撮合,物色了汤溪县吏卢俊之女曹春花为妻,欣然用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迎娶,在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揭开红头盖,大家一看都惊呆了,她阿娜多姿,貌似天仙,都说连姜家聚妹都比下去了,可是祸起萧墙,大堂上的婚宴还在欢言笑语中进行,村口已传来了不祥的犬吠声。
“曾爷募丁来了!”有人大喊一声,整个宴会即刻乱成一团,宾客们在极度恐慌中吹灭了所有的灯火,蜂拥夺门而出。扔下一对新人无处躲藏,被破门而入的湘军活活拆散,绍宾被执,带上手铐,当场宣布招为丁勇架走,编入第八十九营三哨七队,连夜开跋,驱赶前线同太平军作战。苦命的范阳女仅十六岁,刚过门就成了寡妇。
绍宾被抓去以后,其兄绍芳见弟妇年少无力支撑门面,邀请祠堂头首闳济,姜庚,姜顺及保代副姜维虎等作中人,把酒店和作坊收回代管营运,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契约上黑字落白纸:如绍宾有幸回归,该产业全部归还,如不归,由兄绍芳长子洪鸣过继给弟为子,并由继子传承其产业,如此这般,绍宾走后,其家业也全部落到家兄手里,留给小寡妇的只有村东孤独的一座小院落,是昔日洪家堆柴养猪用的三间平房。春花在山下曹娘家已无亲人,只得在这风头破屋里栖守苦度岁月。还好,大伯常供些柴米来接济,还留给她两石田地作为生计。村里热心人见她娇怯,不惯农耕,都纷纷伸手援助。邻居青年姜伟见她那丘荒田七斗,冬草比麦苗还长,就早起晚归地给她除草施肥,谁知妻子汪润英是个河东吼,知道后一大清早就朝着东院骂街:“这个不要脸婊子货,没个白天晚上勾引男人,自己的男人才去了几时,就守不住了,不如到兰溪塔岭背去作窝操皮肉生意,何苦来,懒在阴阳街到处串人!”
“汪嫂,你骂谁呢?”姜友明家的大姑嫂刁兰珠也恨友明常往东院跑,就故意上来搭讪。
“就是那只小狐狸呗,昨晚我家那个死不着的瘟货我等到本把戏时节才死回家来,原来他俩半夜三更在那丘荒田七斗田里还有好事么?我那死不着的原被她拖下水的呢!”
“可不,我家的友明,自家活儿撂在一边不管,又给她犁田播麦的,还不是被那张撩人心魄的脸皮吸引么?”
不久,已聚集了七八个妇女议论:“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做人也不容易。又没留下一儿半子的,何苦还给绍宾撑门面,不如改嫁省心。”
由于那些游手好闲的常在她周围转悠,而那些多嘴好舌的妇女无孔不入地搬弄是非,尽其诽谤中伤之能事。甚至在捣衣的塘埠头,洗菜的渠道沿,吸水的井旁都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交头接耳,红口白牙,说什么“这女人是从山下曹狐狸窝里来的,也许是狐狸精变成美女,专门吸男人精血的,口口声声说绍宾被抓壮丁了,又谁看见了,说不定被她吸干了精气,连皮带骨都吃掉了……。”如此这般,这个小寡妇门前本来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就显得冷落得多,有妻室的男人被拖住了后腿,没婚娶的小伙子被父母姐妹劝阻,再也不去作无益的追风了。而对景山最了解的莫过于景花,她说我们家这个愣头青却选择了这个时机乘虚而入。经常半夜三更去敲门,那个伤透了心的小寡妇就是不理睬,但我们的三哥已经着魔似的,他说有生以来所见到女子中,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美。虽说名义上是寡妇,但明摆着的,那是枉背了寡妇的名份而已。实际上是水洗似的清白,是一朵从来无人采摘过的花蕾,比谁都纯洁,如能娶她为妻,此生何求?他越想越激动,再次前去敲门,而她好像铁了心似的,即使敲破了门,也不会开门接纳的,而景山益发痴情,越来越觉得她贞节,纯情如水,非追到她不可,如此这般僵持了几年……
曹春花望眼欲穿,苦等了五年,仍无任何有关丈夫存亡的信息。在极度怅惶的时刻却来了位信使,他自称曾与绍宾一道在湘军当兵的湖北男子华国云,字梦君,绰号九头乌。曹春花如获珍宝,忙接进家来,并请胖大嫂陈月韵来帮忙杀鸡沽酒,热情款待。三十来岁的湘军逃兵华国云,在酒足饭饱之后才道了真相:“他和绍宾都曾在曾国藩麾下当兵,五年前在那次祁门保卫曾督的七天七夜血战中,绍宾不幸中了太平军松炮弹无救身亡,被埋在叫闾江地方的山坡上,他和其他战友还参加了简单的葬礼。
春花闻噩耗立即放声大哭,并朝庐州方向持香拜了三拜,闻讯赶来的村民也无不流下热泪。并拿出二十块银元作川资,拜托湖北佬返回闾江收回尸骸,华国云满口答应。春花还留他住了一宿,湖北佬临走时信誓旦旦:“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信取道,一诺千金,决不食言,不论路途有多艰险都尽心尽力而为。三个月便见分晓!”
自此以后,春花便白衣素裹,不施粉黛,请了棺材头买副薄板,装上丈夫衣帽,在火烧山埋了,做了个不小的坟包。青石条上刻着:敦煌郡,洪公绍宾之墓,下款是妻曹氏泣立。以便每年清明,冬至祭奠不提。
这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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