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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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街-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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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朱兴挑着笼屉,提着灯笼对一路调侃的同年光棍、邻居们始终保持着矜持。他个儿矮,又驼背,自惭形秽,人们对他的夸奖,实际上对他心里的伤口撒盐,他能说些什么呢?景花见丈夫不快,知道他心头病发了。忙回过身来,对他灿烂地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灯笼,两人并肩而行。

欲知小两口事后如何,请观下文。

第三十二回试才情惊艳识祸端化愚顽煞鹜期平安

朱信源率家人祭祀了祖祠,又替景花上了家谱,兴兴头头地回家。只有朱兴,一路被光棍们调侃,心有不快。细心的景花忙上来与他同行,才有欢颜。

今年虽说是烂冬天气,但到了除夕倒还云开天日,一抹晚霞把银装素裹的世界染得彩色斑斓。村舍冒出缕缕青烟,通往村外的路上,勤快的村民临年关还拖出一挑挑的灰、粪,给蹿青的雪地里施肥;莲花井旁聚集着挑年水的青壮汉子;渠水两旁有众多姑娘、媳妇洗菜、掏米;里弄里有成群结队的、顽童打雪仗,惊飞觅食的鸡鸭……

这一切都映入窗棂内何碧华的眼里。自从兴儿呱呱落地,有三十余年没听到自家孩子的笑声了,如今景花已在祠堂注册,正式成为朱家媳妇的行列……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朱信源见她失神,就说:“都快封年了,还心不在焉,那押岁钱备了?”

“备了,兴儿、媳妇的和未来小孙孙各一份。都是八钱足银的大红包。”

“还有朱旺哩,等会他来给我们凑个人头,难道不给压岁钱?”

“包好三钱银,这些年来,哪次少过他?其实祖上分支已过三服,给不给都无定例!”

“曾祖一代有过三十余口,如今家业凋零,人丁稀寥,除夕指望他来封年,也是件讨彩的事。这点利市还是要取他的。那些年朱兴靠他陪读才肯上私塾,人也还算聪明,朱兴有他这般角色就好了。”

“真花哪有野花香?他爹早逝,你没个白天黑夜地关照他娘儿,眼里哪有我娘儿俩?朱兴再不争气,也是你自个骨肉,儿子除长相不济,哪一项比不上他?只不及他吃喝嫖赌罢了!”

“你有完没完?此话要是凑巧撞上他的耳鼓,日后就难对会了!”朱老爷出了灶堂,解下预裙抖抖灰,又拍拍身子。端起浆糊和棕刷,进了中堂,见景花在案头磨墨,朱兴运笔写春联,那万年红的对子,斗方摊了一地,那门联是:“一元开泰,万物更新;柱联是:耕读家风传万代,清芳世泽衍千秋。”

朱信源虽然无意功名,却有十年寒窗四书生涯,在九峰书院肄业,初选为贡生,但很快被有权势子弟取代,只落个秀才。书法也还有相当造诣。私下忖度:“这不争气的孽障别的也倒还罢了,这文笔却不俗,不仅构思精巧,气势不凡,且书法也有长进,只是不够粗犷,就问:这是你写的?”

朱兴脸一红:“我哪能写得这样好,是她写的。”

信源听了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这果真是位才貌双全的才女。这文思、书法别说树丛沿,就是整个马达镇都是少有的:“你上过学?”

景花点点头。朱信源心血来潮,有意试试她的才情,但又怕伤了孽障的自尊心。就一声不吭地在八仙桌上铺上六尺万年红,提笔运神,龙飞凤舞地写了堂联的上联:

莺歌燕舞江山入画

景花在五年跟读期间没少提笔弄墨,有时因四哥贪玩,草草拟了篇文章掷给她,她除自己交卷外,还要替他誉抄一遍代交,故练就一手好字。姜文正先生见她天分超群,字体也别有韵味,从心眼里喜欢她,不时把笔指点。现见公公运笔早已手痒,就同朱兴给他磨墨按纸。见他写了上联就愣在那儿,久久下不了笔:“这下联?我毕竟老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们也想想怎么对?”

朱信源望着小辈,把羊毫递过来,朱兴哪里敢接,忙后退几步,用肘子碰碰景花,景花早有成竹,欣然接笔,醮饱了浓墨,就在他俩铺就的大红纸上不慌不忙地写下:

风和日丽社稷朝歌

“好,妙!”朱兴发自内心的拍手称赞。朱信源初看还觉得很满意。但仔细一推敲,心里咯噔一下,像装了块石头。再瞧她挥毫运笔过于激动,面火上升,满脸红晕,艳如桃花,明眸流盼,旧书说的倾国倾城之貌也不过如此,再对比尖嘴猴腮又驼又矮的朱兴,难道她就是那位……就感到害怕,闷闷不乐地离开中堂,心头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天还没有散黑,远近的农舍就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何碧华开始上灯,新屋老屋楼上楼下各间都摆了竹架灯盏,铁碟里加了青油,添了双灯草,来个满堂红。

老屋上横头条案上摆上香炉,点了一对贴金大红烛。下面八仙桌上了传统菜,鲤鱼跳龙门、白切鹅,寓意独占鳌头;红烧大排上放了丁椒,“排”和“发”谐音,是大发丁的意思;一盆肉圆,团团圆圆之意;一罐狮子头插上柏枝,表示“百事凑头”;芥菜叶滚千张,来年开张青青吉吉,还有鸡鸭牛羊肉等摆了叠上叠的一桌,各菜肴上都洒上胡萝卜丝,表示红红火火……

一般农家一年风里来雨里去忙到头,除了租谷钱粮所剩不多,平时省吃俭用。但到了团聚欢合之夜,就不惜穷其所有了。

不久,朱旺来了。他向堂上作了一揖:“伯父伯母哥嫂,我又来吃年饭了。我怕你们等着,早早出了门,不想碰上了鹤老儿,不知哪儿弄来一篮馒头,一刀夹缝肉,龙游年糕,还有一双凤凰似的大阉鸡,足足有二三十斤,看他老态龙钟的,哪里提得动,我趁便路帮他送到家。谁知他和他家的传千家老瘟货就是逮住不放,非要留住封年不可,说二三十年孤老过年过怕了。我说伯父伯母待我如己出,早已嘱咐过了,不去怎么对得起他两位老人家,可我被一人拽住一条胳膊,定要吃一双焐肉夹镘头,帮他家‘发一发’,硬逼着喝了碗老酒才放人,还塞来三文的押岁钱。可不我来迟了,让你们好等。”

“不算太迟,天色也还早。我们也刚好换了桃符,菜也刚上桌。”朱信源用筷子夹去烛芯,堂亮了许多,说:“朱鹤先生在祠堂管钱又管粮那么多年,公私分明,一尘不染,高风亮节。可惜年轻时跟徽班一位花旦风流多年,丢掉一份家产,临老时从塔岭背讨了个老妓,膝下荒凉,每逢过年,还把小讨饭收留回去过年哩,可见心地善良。”

“谁说无女儿?那个蒋郭塘小寡妇朱蕊环不是他的干女儿么?现已嫁到马达镇面馆店里的老板,有的说原是朱鹤和老妓的私生女。还有外甥二乌,也常来帮助放牛干活。这篮年货笃定蕊环捎来的。”

“世事如曲,曲尽人散,人间哪有说得尽的事情。眼下我们相聚还不是上苍的造化,人生各有长短,总是一曲而已,不必看得太重,大家准备封年吧!”

当下桌上摆了八副碗筷,多余三副是为未出世的孙辈预备的。朱信源点了一束清香递给朱兴。他接过香,朝门外拜了拜,请祖宗大人回来享受人间烟火,先在两扇大门各添了一支香,让门神放行,然后把香插进铜鼎香炉,表示已把祖宗接到家,尔后化纸、洒酒。朱兴到天井上放了串鞭炮,就关了大门,封年才正式开始。何碧华拿了一叠首纸,在马桶沿揩了三下,待大家上桌时,要替朱兴擦嘴,刚好被正在斟酒的信源瞧见:“好啦,你当兴儿还小?怕在祖宗神灵面前走了嘴,说出不吉利的话。现已成家立业,还用得着这关节?”

何碧华马上把纸扔掉,重新净了手,说:“我再糊涂,也不会糊涂这个分上,哪年封年他要吃案上的供品,我不让,他却说太公太婆早已……又不会吃,还不如我吃呢?后来果然生了场大病,还驼了背,你说这神灵面前可乱说的?现在虽大了,万一酒后漏嘴,把嘴当屁股擦了,只当放屁,神灵就不会见怪了……”

景花暗地里向朱兴刮刮脸,扑哧一下笑了。见婆婆瞪了她一眼,忙低下头,还不解笑,伸手在他的大腿拧了一把……

众人相约入席,上辈夫妇首座,朱兴夫妇左横,朱旺右横,大家举杯庆贺团圆,尔后自由自在品尝荤素菜肴。信源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话题也多了:“今年大厦落成,又添了新人,可谓双喜临门。过了年侄儿也已二十六,男大当婚,信海弥留时,把你托孤给我。如今朱兴已成家,你也该物色一位姑娘成家。”

“伯父良言铭刻于心,只是侄儿从小丧失父母管束,放荡惯了。有人想买我十几石田地,还好你前来阻拦,不然两袖清风,连祖屋壳都保不住了。现家里缺粮少衣,娶妻谈何容易,不过打哪一回起,再不去赶赌场,日上鹤老先生说的你伯父在村上讲一句话,再无人敢同你赌了,也不敢买你的产业,当年你父亲临终时叫朱鼎臣写下遗嘱,把田产屋业都托你伯父管理。没你伯父签字允许,谁也别想买走。你和伯母是我再生的父母,日后伯父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欠债还债,欠情还情,这是天经地义,靠那张破黄纸顶个屁用!你欠的三百两赌资,还不是靠十几石田地典当十年租金还清的么?只要有个内理管着,吃饭总还是有的。”

“快吃,老顾说话,连菜都凉了。”朱大妈给景花夹了一块鸡白肉,一双焐肉夹馒头,又分别给了朱兴,朱旺各一份,用熟荷叶包了,说是剩下明年吃,做到年年有余。接着又给朱兴、朱旺夹了鹅头、鲤鱼,又给景花夹了鸡翅,说:“兄弟两都是读书人,将来上京赶考,能鲤鱼跳龙门,中状元,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光宗耀祖!”

“都什么年月了,还说金榜题名哩?”朱信源笑着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不是图个平安,有碗饭吃。我们喝着莲花井里的水,那井圈石上刻着‘宁为民,永不为官’祖训哩!”

一提起先祖,朱信源话就多了:“当年红巾军首领陈友谅在九洲自立汉朝,元代至正二十三年与明太祖决战鄱阳,中箭阵亡,由儿子陈理继位,他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向朱元璋投降。陈友谅有位叫铁汉的幕僚智谋过人,劝阻说:“子承父志,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权宜之计先遁入森林;先养晦,凝聚力量,可望东山再起。”可陈理还是投明。铁汉见陈理不听忠告,不得不独善其身,只身出走,见野猫山古木连天,数十里荒无人烟,前有独龙河出水,后有笔架山为屏,还有古刹莲花寺可庇身,经二十六代的繁衍,就成为了树丛沿。那古训是他亲手所刻。”

“那是他的独到之处。明太祖启用了拥有文韬武略刘国师,战胜了陈友凉;并把他的残部一律贬为水妖,立碑禁止上岸,只准水中渔妓生活,不得开荒种地,违者格杀不论。铁汉幕僚从此改名换姓,尊元璋为祖,不失一条韬光养晦之策。至今我们的先祖是否姓朱,还是一个迷。”他话锋一转,把一桌子人都摄进了历史的苍凉,都忘掉吃饭,静得可听到灯花炸声。

“天下之大,可真无奇不有;”朱兴颇有感慨:“要是先祖幕僚胸无大志,不能应变自如,不会石头缝里讨生存,那压根儿就没了我们了!”

“此话不假!”朱旺附和:“我总觉得八百之众的村名不凡,来历也捉摸不透,有叫莲花寺等的,又有叫野猫山的,还有叫树丛沿的。顾名思义,树丛沿是树林的边沿,可这方圆几十里的森林任何边点都可叫树丛沿,这是个动态地名,具有强烈的保密的色彩,可见先祖用意之深,心计之沉,其见识、智谋决不在刘伯温之下。”

朱兴几杯酒落肚,就来劲了:“据老成人说,当年重修莲花寺,在旧基上挖出口陶罐,人们以为装有是金银财宝,都一哄而上,打开一看,是一部记载汉王朝历史手记,如当时有识之士能仔细考究、定然能译出我们祖先的主籍,真实姓名,生平事迹,可惜这部手记传来传去,业已不知去向……

“喝酒!”朱信源还拣了块鸡脖子啃起来,目的是为了打断儿子的话头,可他有了酒兴,哪里止得住:“还有人说,先祖落葬时,棺材里装的全是兵书、甲胄、兵器……,肯定还有先祖的传记,如有一朝一日出土,我们是属于那一姓的后代,就一目了然了……”

何碧华碰碰丈夫,悄悄耳语:“大过年的连棺……都说出来了,你还不让我给他揩‘屁股’哩……”

“兴儿此话差矣,我们总不能为了弄清自己的姓氏而特地去扒祖坟吧?更何况那是一种传说而已。其实,九九归一,都是炎黄子孙,那只有一个姓,即姬。后来中原大地渐次发达,王、公、侯、伯册封多了,以其时的地名、职业、工种、腾图或别的什么为姓。这是人文游戏,管他姓朱姓黑,反正都是中华民族一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得舒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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