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愣愕,卿尘沿着他的视线低头,她今天穿的对襟流云裳是天朝普通的女子装扮,外衣绢纱淡薄如清雾笼泻,里面衬着白丝抹胸,束腰一袭飘洒长裙。因在盛夏,非但广袖宽松,亦露出脖颈玉色肌肤,而夜天溟正失神的看着她衣衫掩映下若隐若现的一记蝴蝶纹身,手上青筋突起,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卿尘下意识的将衣襟一挡,夜天湛温言说道:“九弟。”语中带着疑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惊醒,手上一松,颓然转身对天帝道:“儿臣……失礼,还请父皇恕罪。”
天帝对儿子无法掩饰的伤心既不出言宽慰,然也并未苛责,只是挥了挥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细美的眼眸在卿尘脸上拂过,坐下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凤家女儿锁骨处都有一记凤蝶纹身,是自小便请丹青名家朱羡情用漠云山的瑶砂纹上去的,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再加上漠云山瑶砂神采饱满历久不衰的色泽,堪为人间一绝。”他说话的神情似有些恍惚,几分酒意几分迷离,仿佛已经跌入一个遥远的回忆中,目光有些阴淡的再看向卿尘:“卿尘姑娘身上为何会有一样的印记,可是和凤家有些渊源?”
说起位列仕族之首的凤氏家族,其子弟在朝为官者多达近百人,已故敏诚皇后的兄长左相凤衍官拜两朝宰相权倾朝野,是唯一能与右相卫宗平抗衡的阀门势力。太子方才提起的凤家小女儿凤鸾飞受封“修仪”一职,多年来跟随天帝深得信任。修仪女官虽不握实权,但时刻伴驾临朝听政批阅奏章,起草诏书传达口谕,身处政务中枢地位尊贵,是于仕族女子一种极高的荣耀。
凤家长女凤纤舞数年前嫁于九王爷夜天溟,本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一段佳话,只可惜偏偏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终究香消玉殒。夜天溟自妻子去世后伤心欲狂,卧病半载有余方见起色,却自此性情大变。
卿尘对凤家亦有耳闻,迎着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和这权倾朝野的家族并无关系。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说罢又饮尽了一杯酒。
太子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他对这个弟弟格外爱护,见他至今仍是消沉阴郁,不免心下担忧,说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父皇,咱们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这闲玉湖风雅秀丽,今年荷花似比往年开的更好了。”
天帝点头起身离席,“湛儿带路,去看看你这府里又添了什么好景致。”
前面内侍立刻掌灯,卿尘偷偷舒了口气,既没人让她跟着便趁机退下。众位皇子都随驾陪着往闲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经过她身边略一停留,低声说道:“改日找你去上林苑骑马。”对她露个飞扬的笑,举步伴着天帝去了。
驰骋不让须眉意
上林苑位于宝麓山与天都交临之处,历朝都是供天家及仕族阀门游幸狩猎的场所。其苑地跨天都、连直、蓝安、合谷、怀滦五境,纵四百里有余,其中灞、沣、祀、易、镐、郎六水出入交汇,聚山湖美景如画,八大殿、十七宫、二十四观、三十九苑林罗遍布,气势壮丽巧夺天工。
天朝仁宗皇帝迷恋仙道之术,在位时因宝麓山风水绝佳,曾动用十万民夫移山叠土连上林苑而造建章宫,历时十三年方成。
建章宫构造精巧美涣绝伦,其前天阙高近二十余丈,上有金凤展翅迎风而立,铺玉为阶通往神明台,神明台拔地而起,铸有一尊高举玉盘承云接露的仙人,神姿飘渺,出伊歌城百里仍遥遥可见。宫中多处造设复道飞阁,相连琼台瑶池,恍如九霄仙境,当今天帝虽对炼丹求仙之事不感兴趣,但登基后却将此处定为皇族祭天的场所,逐步扩建行宫,每年必有一段时间在此居住。
西苑围场深入山脉圈养百兽,形成可容千骑万乘的猎苑,卿尘同夜天漓纵马入内,眼前豁然开朗,几乎以为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天气一改往日闷热,不时飘着若有若无的濛濛细雨,丝丝缕缕涂抹着大地,丛林山野起伏铺展,似乎和远天接为一线,广阔连绵。
卿尘将马鞭近旁一抖收回手中,刚刚自天都驰马而来她便十分气闷,夜天漓座下“追宵”宝马十分神骏,一路数次比试总占上风,她见夜天漓笑得得意洋洋,不甘心的说道:“若不是马好哪容你这么嚣张!”
夜天漓抬手指了指方圆数十里的马场说道:“这里好马无数,你尽管去选,选好了咱们再比。”
卿尘四处看了一圈,马确有不少但没见到一匹中意的,夜天漓跟在身旁笑说:“这么个挑法倒像公主选驸马,见着差不多的别忘问问家世渊源。”
卿尘瞪他一眼:“选马一定要投缘,难道你不知道?”话未落音,不远处猎猎驰来马群,当先一匹色如霜纨长鬓扬风,似夜月昼日雪影流光,自油绿原野迎面飞奔而来。像是奔驰的尽兴,那马冠领诸骑缓步停下,奕奕双眼桀骜不驯,傲气十足往这边看来。人马站着相望,卿尘眼眸晶亮:“就是那匹!”
夜天漓顺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你倒会挑,不过还是死心吧,这匹‘越影’没有人敢骑。”
“为什么?”卿尘一边问着,人已经向那马走去。
夜天漓只好跟她过去:“越影,还有一匹风驰是东突厥进贡的两匹宝马,好马性烈挑主人,摔伤了不少人,所以只有放养在围场中,你少招惹它。”
此时走到近前,越影见到有人过来,不屑一顾迈着长长的步子转身踱开,嘶鸣声中众马分群,各自散去。卿尘直觉越影眼中如有人的语言,似乎可以传达许多情绪,她也不去追,只站在那里轻轻叫道:“越影……”脸上笑得一派无害,美不胜收。越影停下来回了回头,眼中流露出警惕但有趣的神色。
夜天漓笑看她一本正经和马说话,难得今天耐性好,便站在近旁树下等着。谁知不过回神的功夫,卿尘竟靠近了越影,突然扭头对他一笑,得意的眨了眨眼很快翻身上马。越影猛然长嘶,几乎原地人立而起,接着便如银光闪电般向前飞冲出去。
“卿尘!”夜天漓吃惊大喝,回身呼哨一声召唤追宵,飞身上马迅速追去。越影神骏无比,这时早已冲出数丈,卿尘显然难以控制马速,一人一骑越奔越快。
夜天漓知道越影戾烈非常,这几年不知有多少驯马师死伤在它蹄下,惊的浑身冷汗,手下打马急追,但越影如御风腾云遥遥领先,始终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随行众侍卫亦上前追截,一时人声马嘶催的场中飞鸟小兽纷纷逃窜,方圆马匹皆尽惊驰。
卿尘起初亦被越影的速度吓了一跳,俯身马背竭力保持平衡。还好越影只是狂奔,不曾发性乱甩,卿尘惊慌过后尝试着配合越影的节奏,索性大胆将缰绳一抖,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越影尽情奔驰。
如此跑出数十里开外,越影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追宵纵蹄如飞瞬间赶至近前,夜天漓对卿尘喝道:“稳住身子!”靠近越影抬手拉向马缰,谁知越影本来疾速向前,此时猛的停住当地,将追来的人马尽数闪到了几步开外,一个神龙摆尾般的大转身,扭头向后射出。
夜天漓兜马回身,自侍卫手中接过套马索,手腕一抖圈向越影,越影灵巧的偏身斜冲出去,套马索竟蓦然落空。侍卫们先后出手皆尽无用,反而被耍的团团转。
跟着卿尘和越影转了几个圈,夜天漓突然隐约觉得不对。留心一看,卿尘眼中波光盈盈满是恶作剧的神情,脸上小狐狸一样没心没肺的坏笑,哪里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再看她身形稳稳灵活纵马和侍卫周旋,他将马缰一带停住,心里又笑又气。
卿尘瞥见夜天漓的神情,便知道被他看穿了,吐了吐舌头勒马回身,对他露个楚楚动人的笑脸:“这次咱们再比比看,绝不输给你。”她满心欢喜的抚摸越影,越影如她一般扭头给了夜天漓一个挑衅的眼神,竟是和她同声出气。
夜天漓惊讶万分却更哭笑不得:“你想吓死我?你要是出个好歹,七哥不和我没完才怪!”
卿尘抿嘴一笑:“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昨天不是说我配的玫瑰露好吗?赢了越影我送你一大罐。”
夜天漓狠狠瞪她一眼,又被她用澄白清明无辜至极的眼神看回,看越影那漂亮的眼中居然亦带着狡猾的笑意,当真惊魂方定,有气又不知如何发泄。人马奇缘,卿尘竟同这大漠烈马一见相投,他上前打量不仅啧啧称奇。
卿尘笑看着他,出其不意反手扬鞭往追宵身上抽去,追宵一惊之下扬蹄怒嘶 ,“开始!”卿尘娇笑声落,越影已经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
夜天漓剑眉一扬,纵马紧追其后。少年英姿,怒马如龙,两人于围场中尽兴奔跑,痛快淋漓。越影确是百年难见的良驹,追宵纵是马中极品却依旧落在它后面,终于让卿尘扳回先前败局。
正奔驰在兴头上,远远迎面过来一群人,竟是夜天湛带了两队羽林侍卫,夜天漓一见之下便道:“这下惨了,让七哥知道你驯骑越影咱们少不了要挨训斥。”
白色武士服将夜天湛英俊身形衬得洒脱不羁,但即便是飞马疾驰之时,他身上依旧带着翩翩淡雅的风华,如同明波朗月春风过境,轻缓而舒朗。见到卿尘他略有愣愕,卿尘和夜天漓一同下马,只觉双腿又酸又累,晃了晃竟险些没站住。
夜天湛神情微变翻身落至她身旁,抬手将她扶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越影松了缰绳,自己施施然步去一旁,卿尘皱眉扶着夜天湛的手活动腿脚。骑马虽然对体力要求不高,但毕竟碰上了这样难驯的马,方才一番折腾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骨头要散了。”她低声嘟哝了一句,夜天漓道:“谁让你去招惹越影,人没摔着便是命大。”
卿尘神采飞扬的说道:“你还说越影野,现在它听我的话呢。”
夜天湛扫了他俩一眼,卿尘被他看的的立刻不敢再说,夜天漓忙笑问道:“七哥不是奉旨在陪东突厥始罗可汗吗,怎么竟来了上林苑?”
夜天湛淡淡道:“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俩这么大胆,越影上个月刚摔死了一个驯马师你也知道,竟敢让她去骑。”
夜天漓指着卿尘:“我管得了她吗?刚才是我差点儿被她折腾的没命才对。”
卿尘悄悄开心的瞅着夜天漓的苦脸,低头装乖巧。或许便是投缘,她倒不觉得越影十分野蛮,至少刚才放蹄狂奔却没摔她下马,抬手打了个响指,越影高傲的轻嘶一声才过来这边。卿尘伸手摸它鬃毛,掏出一块松子糖,越影毫不客气的舔去含在嘴里,顺便还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掌,任她将它微乱的鬃毛理顺。
夜天湛看着越影对卿尘亲热的样子微微诧异,说道:“父皇和始罗可汗来了马场,正找越影呢。”
夜天漓向那边一望,隐约能见羽林军张起的黄色大旗,知道是天帝亲临了,道:“这始罗可汗一来便找越影,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话?”
却说突厥一族盘踞漠北,虽因王位之争分裂为东西两部,但自古便同中原休戚不断,时战时合。圣武十九年东突厥频频兵扰边境,烧杀抢掠,天朝挥军二十万北上,一路深入漠北腹地直攻到其都城,东突厥不敌投降,始罗可汗亲自入天都朝贡带来风驰越影两匹宝马。美其名曰是贡品,但大漠烈马难驯,等闲人碰都碰不得,若是天朝上下无人驯服的了风驰越影,即便是战场上曾经胜过无数场,也难免有失颜面。
始罗可汗未想到的是,往年两军征战几乎每仗都败在天帝四皇子夜天凌手下,此次带来风驰越影,夜天凌眼见烈马摔伤了数人,便向天帝请命。虽然始罗可汗恨不得他摔死在马上,却眼睁睁的看着两匹马中性子最烈的风驰几个回合之后乖乖向他俯首称臣。
神情漠然清冷,天神般驾驭风驰之上的夜天凌像是一道寒冰孤峰,在以万余人孤军深入攻破可达纳城后再次使东突厥自天朝大地铩羽而归。那双星冷深寂的眸子,那种淡漠而不屑一顾的目光,便如锋冷长剑漠漠寒光,深深插在突厥人眼底心头,将他们的精兵铁骑拒之境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突厥军中朝中现在是闻夜天凌之名色变,将之视为鬼神一般,见而绕道。
但目下夜天凌不在天都,风驰也随他在前方战场,始罗可汗虽是为显示自己不与西突厥合作的诚意而来朝见,却似乎总带着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卿尘自他们俩人说话中大概听出端倪,扭头对夜天湛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今日我帮你去杀杀那始罗可汗的威风如何?”
夜天湛面上风云清浅,眼中却淡淡一沉:“你这是报恩?”
卿尘灿然一笑:“不是,我看你板着脸的时候不太好看!”说罢将长发一扬翻身上马:“走了!”
夜天湛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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