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馨骤然翻脸全然不听解释的样子,让赵挥悴不及防。他没想到,一位大名鼎鼎律师,克制力竟也会如此之差。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她的私事并不想他人知晓,她或许已经受到了伤害。赵挥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也许应该换一种方式。
赵挥一夜未眠。这一晚,他三次拨打她的手机,希望她能听他解释。然而,叶如馨一看他的号码便立即摁掉,根本拒绝接听,到最后竟然关掉手机。
叶如馨这一夜也未能睡好。那个男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昨天研究中心的事,除了黄教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赵挥是怎么知道的?次日一早,如馨打开手机,一条来自赵挥的信息跳出来:“叶律师,请原谅我的冒昧!昨天没能把话讲清楚,致使误会产生,我感到非常抱歉。见信息后,务必给我时间,听我把话讲完,多谢!”
冷静下来,如馨决定见面,听听他的解释。
考虑到茶馆之类的场所人多眼杂,如馨把见面地点定在昨日见面的沙滩。
36
赵挥已经提前到了。他神情略显憔悴,眼睛里隐约有一缕血丝。两人站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她双目如剑,冷冷地刺向他:“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她法官一样审讯的口味,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在礁石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不是要解释吗?”看到他一声不吭的样子,如馨愈加来气,但她竭力克制着,尽可能不让自己动怒。
赵挥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眼睛仰头望望蓝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律师,因为,你我同病相怜,有着同样的苦衷。”从他口里说出这句话,显得十分艰难。
“你?什么苦衷?别跟我装了,这种鬼把戏在我面前不管用。”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能再婚?再生一个孩子,当时我回答你,我没有再婚打算。”
“我是这么问过。”
“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再婚吗?”赵挥眉头拧成一团,目光望向海面,眼睛深处的忧郁再一次扩散开来。
“不想知道。”
“但我想告诉你,因为,我也是一名不孕症患者。” 吐出这句话,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如馨闻言大惊,内心震动不已。面前的男人英俊潇洒,体格分健壮,雄性特征极其显著,怎的竟也她牢牢地盯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半天,她咬着嘴唇问:“这,是真的?”
“我有什么必要杜撰故事吗?”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无奈笑意,“又不是什么好事,我干吗要诅咒自己?”
“当初吴远虹是因为这个,才与别人生下”一时间,如馨竟忘了自己的痛。
“不!吴远虹并不知情!”赵挥十分坚决。
“她不知道?”如馨惊诧不已。
在幸儿之前,吴远虹曾有过流产。有了幸儿之后,夫妻俩一直采取避孕。多年以后,夫妻缘分最终走到尽头,赵挥得知幸儿并非血亲,深受伤害之余,与顾言言同居期间,曾萌发过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想法。此后,顾言言先后有过两次怀孕,竟都无缘无故地流产。顾言言去做了检查,自己身体并无异常。赵挥联想到与吴远虹结婚之初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于是前往检查,结果得知问题在他身上。
“染色体平衡易位,这就是造成习惯性流产的原因。”他说,“第一次从医生那儿知道了这个名词,并得知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很震惊,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染色体平衡易位?”如馨皱皱眉,“这是个什么概念?”
久病成医,赵挥像一名专业医生那样解释:“人类的细胞中有23对(46条)染色体。染色体的数量、结构是相对恒定的,不能随便多一点或少一点,否则就会出毛病,例如先天愚型儿就是21号染色体上比正常人多了一条。而当某一条染色体由于某种原因突然发生断裂,断裂片断又不在原位重建而是连接到另一条染色体上,这种内部搬家的情况称之为易位。就一个细胞而言,染色体总数未变,所含基因并未增加或缺少,因此,患者临床无症状,外貌、智力都是正常的,发育上也没有任何缺陷,这种情况医学上通常称之为染色体平衡易位携带者。”
如馨在不远处坐了一下,耐心地倾听。
他说:“这种情况,生育正常孩子的可能性只有十八分之一。如果一次怀孕即出现这个1/18的机率,那自然最好不过,但这种奇迹通常是不会出现的。我不想在某个女人身上做这种试验,也不想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寻找这种奇迹,所以,我接受了上帝安排给我的这份孤独。”
“不能治吗?”她问。
“就全世界而言,染色体异常目前还是一个无法攻克的医学堡垒,任何方式的治疗都是徒劳。”赵挥在礁石上拧灭烟头,淡淡一笑,“不能去抱怨命运,任何抱怨都无济于事,只有直面现实,尽量过好每一天吧。”
当时赵挥对顾言言如实相告,顾言言紧紧抱着他,说自己并不在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有没有孩子根本不重要,她完全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但赵挥考虑再三,又加之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发现这个女孩并不是理想的终身伴侣,为了不耽误其前程幸福,他坚决果断地安排她离开了自己。
这个男人将自己的伤痛,血淋淋地暴露在如馨面前。她这才明白,面前的男人竟和自己一样,有着正常的夫妻生活,却不能正常地孕育后代。
赵挥又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主治医师,除了顾言言,你是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如馨仿佛遇到了同类,这件意外的事,神奇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她尖锐的目光已经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你的主治医师是黄教授吗?”
“黄教授不知道我的事情,给我看病的是田所长,他平常是不坐诊的。”
“你一心想要夺回幸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两码事。想要幸儿跟着我,只有一个原因,幸儿跟着那个女人不可能有良好的成长环境和幸福未来。从一出生,我就当她是自己的女儿,这辈子,不管我将来会不会有其他的孩子,她都是我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她说:“谢谢你的坦率。可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的隐私?其实我并不想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的隐私,我想这样,对你来说可能公平一点。”
“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挥答非所问:“你代理吴远虹的时候,曾经试图调查过什么药厂,对吗?”
“有这事。”
“吴远虹只是道听途说,实际上我在做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叹了口气。
赵挥是个冒险家。与吴远虹在一起时,他不让她插手生意上的事,主要是为了让她少些烦恼,少些担心。后来的岁月里,尤其她有了外遇之后,他发现她已经不再关心他每天在做什么,生意上有些不愉快的事,他自然不会给她说,而她也从来不会主动问。他在外面忙,她在家里忙,都很忙,好像彼此都没有时间来关心对方。再后来分居了,彼此做什么,就更不清楚了。
他道:“我从来没有投资过什么药厂,但最近两年,确实在医学领域进行了一项投资,就是那个研究所。”
她问:“哪个?”
“竞天。”他道,“竞天是我给改的名字,意思就是要跟老天爷拼一把。”
“竞天”的前身是XX医科大学的研究所,由于常年经费不足,导致许多科研课题无法正常进行,其中就包括对人类染色体平衡易位的深入钻研。两年前赵挥以患者的身份认识了田所长,之后从他这里得知这一情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挥决定投资。他斥资千万买下了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而后又不惜巨额花费从国内外聘请了十几名业内尖端精英,重新建立基因研究室,投入了大量财力物力,专门进行生殖医学尖端疑难课题的攻克以及染色体异常引发的不育的研究。
这是赵挥涉足商海以来,惟一的一次没有进行市场调研分析的投资计划,惟一的一次在投资之初根本没去想过回报,看不到利润前景的活动。这一年多他基本上没干别的事,大部分精力投在研究所的关注上。经过奋战,研究所取得了惊人成就。眼下通常的医院试管婴儿技术还停留在第三代,而“竞天”已开始第四代甚至第五代的研究和实验。通常医院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而“竞天”已高达五十以上。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单就试管这一技术,“竞天”当之无愧已走在同领域前列。对于人类染色体平衡易位的攻克,更是取得骄人成绩。仅仅去年,通过基因筛选法,已经帮助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几位高风险患者完成了优质生育的心愿。
“已经取得成就了?就是说能治了?”如馨问。
“近一年来,所里为十几例平衡易位的夫妇成功地进行了PGD,对受精后的胚胎进行遗传学分析和诊断,通过基因筛选,去除有遗传缺陷的胚胎,选择正常胚胎植入子宫,从而成功地帮助患者生育了健康宝宝。但是,这些仅限于比较常见的染色体易位,而我这种情况,是一种比较罕见的易位核型,即使用基因筛选,也是个技术难题,目前所里集中力量苦研这一人类难题,尚处于钻研攻克阶段,还没能找到有效解决办法。”
“你投资研究所,就是为了给自己希望?”
“不单纯是。当时我了解到,造成这种情况的,除了先天因素,环境污染和辐射损害有很大关系,还有工作紧张精神压力过大等原因,近年来检查出来的染色体异常的患者越来越多,平衡易位携带者可是男的、也可是女的,这种携带者在人群中约占0.2%,即250对正常夫妇中就有一个。投资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当时只有一个心愿,帮助所有的患者最终实现生育宝宝的愿望。”
“境界啊,”如馨说,“有钱真好,可以把一个人的境界提升到这样一高度。”
“别这么说,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这么说,你是竞天的大老板了,你是在研究所看到了我的病历资料?”
“是的。”他直言不讳。
春天的一个下午,赵挥到研究所去,无意中在那里看到了叶如馨的身影。商场上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时作为吴远虹的代理律师,她的身影在那个地方无疑出现引发了赵挥强烈的好奇。他很快就了解了她的所有情况。当时,除了吃惊和同病相怜的感觉外,他并没有别的想法。在后来的接触中,她的坚强性格和乐观精神,让他十分欣赏。就在昨日,他再一次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并且从黄教授那里了解到她的想法之后,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大脑里产生:帮助她实现愿望。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如馨问。
“第一,我愿意帮助任何一个走进我研究所里的患者。第二,你帮过我的幸儿,我内心一直非常感激,就算作为回报吧,我一定要帮助你。”
“我帮幸儿,只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这么做,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我做事只求两个字:心安。”
“教授已经明确告诉我,你们那儿不会实施代孕手术。”
“规定都是人定的,不过我一句话而已。”
“卫生部所发《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的规定,任何医疗机构的代孕手术都将受到惩罚。”
“我向来不喜欢受条条框框所束缚,我想,你不会因为我帮了你而举报我吧?”
“我当然不会,但不能保证别人不会。”
“只要能帮助患者,就算受罚,我认。”
“你们那儿做过这样的手术?”
“我只能说,我是个商人,商场上讲究一句话,顺势而为。只要有市场需求,我们都会调整策略,顺应市场。”
37
周末,柳志文陪如馨回叶家。后备厢里装了三只鸭,这是张金芳特意准备的。张金芳上次在医院无意中听主治医生说鸭肉性凉,去火,对肺癌病人的恢复有好处,于是回来后四处找鸭。先跑超市,都是冻的,不新鲜,又特意乘车跑郊外,到处打听活鸭。现在养鸡的不少,养鸭的却难找,张金芳几乎跑断了腿,最终从一户农家高价收购到三只健康活鸭,回途中又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回到家,顾不上脚上的伤痛,只简单贴了片膏药就一头扎进厨房,烧开水,宰鸭脱毛,埋头干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把鸭弄干净。
如馨得知鸭的来历,既感动,又难过,更多的是无奈。妈妈的癌症不是几只鸭就能够治好的,她并不希望婆婆为此付出崴脚的代价,可婆婆诸如此类的行为,她根本无法阻止。若在以前,还在张金芳瞧不起平头百姓的叶家的时代,若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