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斧子在车座上挪挪屁股,伸手校正了一下反视镜,清了清嗓子。看起来,他要给林姐说个不短的故事。
林姐也正打算听。不然的话,几天的路程,也实在太闷。她说:“我边吃边听行吗?”
“您吃您的。”说着,他把炸鸡盒子和可乐递给林姐。
“我妈生我也没捡个好日子,正赶上那个操蛋的时候,1966年年初。您想想吧,打一进了小学的门,就号召我们交白卷。张铁生是那时候的英雄啊,学什么呀,就记了一脑门子的语录。大了,明白了,想往脑子里灌数理化、洋字码。别操蛋了,您还是饶了我吧,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呀。没辙,咱练摊儿,跟同院的发小、二丫头合开了个京东肉饼铺。不着谁,不惹谁,咱自食其力总行了吧?哪能啊?能他妈让你舒坦了吗?光起照就扒了你三层皮。等开张了,好嘛,吃你的人就更多了。哪个庙里的佛一忘了烧香,都饶不了你。别提了。可话说回来,也怨不得这些个爷。不让人家闹点儿,人家也活不下去呀不是。可要都照顾着这些个爷,小买卖您就得认赔。
“后来,二丫头和我又想出个新招。这事儿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二丫头是男的还是女的?”林姐皱着眉头问。因为她知道,大杂院里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名字,有时候分不清是男是女。
“就是我的那口子。”斧子笑了笑。
“你们有孩子吗?”
“还没结婚呢,刚登记。”
“噢。她想出了什么新招?”
“开窑子。”
“开在北京?”
“暗着来。撑死胆大的,饿死”
“这能有生意?能赚钱?”
“您逗我。别跟我逗行不行。”
“不是。我是说,哪儿有那么多嫖客?”
“还逗。您成心挤兑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斧子看样子跟林姐是混熟了,说话也放开了一点儿。
“没那意思。我是问”
“您想问的问题,我这么跟您说吧。您知道,上海妞儿已是不多见了。人家精,上了头班车,现在差不多都弃娼从良改作了生意。这二茬儿的也不往北跑,年轻漂亮的都去了东京。不过,咱北京也不缺。湖南湖北的小丫头多的是,常见的还是川妹子比较多。这种活儿头几年还干得过。”斧子吸了口烟,转了话锋:“我就是在那时候遇上的浩哥。”
“怎么认识的?”林姐笑着问。
“您可别想歪喽。人家浩哥虽然腿脚有点儿不利落,可身边不缺姑娘。他到我这店里不是为了姑娘,纯属是为我拔疮来的。
“拔什么疮?”林姐刨根问底儿。
“西城的大瓦刀带着几个兄弟来捣乱,无缘无故地要收门脸儿钱。当时我也是血气方刚不服软儿。两边正要动手,我的一个兄弟找来了浩哥。浩哥一到,大瓦刀就傻了眼。你猜怎么着,咱浩哥根本就没动手,只说了句,这是我兄弟,大瓦刀立马儿就向我赔不是。您瞧,咱浩哥有多大的面儿吧。打那以后,我就成了洛哥身边的人。二丫头也关了店,专替浩哥操理家务。浩哥没结婚,又知道我们两口子嘴严,身边的人不可靠哪儿行啊。”
林姐知道了高浩和斧子的关系后,更加放心了。她闭上眼睛,把车椅放平,说了声:“我得眯一会儿。”
“得,您就踏踏实实眯瞪吧。”
林姐太累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熟睡状态。
丁国庆一路上用钱开道,乘坐过马车、汽车、拖拉机等,经过了四天三夜,才到达昆明。到了昆明又马不停蹄,登上了去景洪的山道。除了在过边疆检查站时绕了点儿路外,几乎是一路顺利地来到了中缅边界的大勐龙县。
中老边境现在已经不能通行了,解放军已封住了胡志明小道。
卡车司机是个开车老手,他告诉丁国庆,只要有钱就能过境。你最好装个作生意的,境那边,内地做生意的人特别多。过境不要在晚上,大白天反而最好过。
丁国庆买通了守在缅甸方面的哨卡,过关时,他简直忘记了是在过境。收钱的长官是个昆明佬,他的副手是个四川兵,别提多顺利了。
到了缅甸境内的孟拉小镇,他不觉得已经跨出国门,反而觉得挺痛快。原来境这边全是说汉语的内地人,有浙江的、河北的、广西的,甚至还有东北三省的。他们都是做玉器生意的,吃喝玩乐全是汉化。丁国庆觉得好笑,笑绘制地图的专家,边界线描得不准。这哪里是缅甸,感觉还是和在中国一样。起码这片一眼望不尽的大山,也是中国版图的延伸。
丁国庆完全放下心了。他要迅速离开孟拉,飞到曼谷。到了那里就等于到了纽约,一共才几个钟头的飞行。孟拉这个地名他听说过,这里是人民军第四特区的总部。虽然黑头司令不知是否在这里,反正,到了这一带,一提黑头没有人不知道的。
丁国庆判断,此时林姐已越过了边境,正在人民军总部,要不然也是正在向这里靠近。不过,他坚信前者,因为自己一路上时间耽搁得太多。林姐南行一定比他早到,最少省掉三四天。他猜想,林姐在人民军总部正向纽约长岛家里挂电话,她最关心的除了他就是冬冬。他伯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林姐会心神不定,胡猜乱想。因此,他得以最短的时间找到人民军总部,与林姐汇合。
孟拉是个热闹的集镇。在这里做生意的中国人,不用交税,但也不能全放进腰包。人民军收取他们的保护费不算太苛刻,可是这笔保护费却养活了人民军,补充了几年来一直不足的军费。
人民军在镇上处处可见,他们的生存几乎就依赖于保护费、过路费、过寨钱。他们这几年已无仗可打。缅甸政府军不打他们,他们由于军力不足也很少出击,收取这些费用比玩命打仗省事,所以对内地过来的商客基本不闻不问。
人民军说是个军队,其实就是当地的娃娃兵。长成材的中青年,一到年龄就跑到仰光去寻找更好一点儿的生路。参加人民军的就剩下十二三,最大不过十四五的小孩子。
不过也不能小看娃娃兵。他们行动灵活,心肠狠毒,斗志旺盛,不惧生死。缅甸政府军最怕的就是同这些娃娃作战。往往你还没弄清地形,就被他们打死打散了。
黑头不舍得离开缅甸,不是因为他深爱这片贫瘠的深山老林,而是舍不得丢下这群可爱的孩子。这些娃娃兵拥戴他,佩服他的战术,也尊敬他的勇猛。自建军以来,他们击退过无数次政府军的围剿,缴获过大量的军需和大烟。山区尽管贫瘠落后,可娃娃们并不十分贫穷,一些娃娃还镶着金牙。虽然牙齿上没啥毛病,也得忍痛把它敲掉。因为金牙是一种装饰,同时更能显示出一种高贵的身份。黑头非常疼爱这帮娃娃的质朴和天真。
巡逻在镇上的人民军,就是这群娃娃兵。丁国庆看着他们背枪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他们人比枪矮,枪比人高。走起路来总是带响儿,不是枪托碰地面,就是他们脚上搭拉的拖鞋声。丁国庆向着四个娃娃兵一组的巡察队走去,他打算让他们带路到人民军总部。
“喂,小朋友,你们好!”
四个身材高不过腰的人民军,仰起脸来望着他。
“带我去你们的总部可以吗?”他笑嘻嘻地问。
四个小兵相互看了看,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
“我认得你们的总司令黑头。”丁国庆说着,去摸一个小兵的头。
小兵机灵地一闪,“咔嚓”一声拉上了枪栓。
“哪妮姆诺,诺妮姆哪!”拉枪栓的小兵喊。
“别误会,我是你们黑头司令的朋友。”
“妮姆诺那,哪诺姆妮?”四个小兵同时向他叫。
“不懂汉语?”丁国庆笑了笑。他听说,缅甸曾是英属地,一般人能听懂一些英语,于是他改用英语问:“HI,LISTEN!YOURLEADER IS MY GOOD FRIEND,IWANT TO SEE HIM.DOYOU UNDERSTAND?(嘿,听着,你们的头头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见他,明白吗?)”
“哪呢姆诺。”一个大一点儿的向另外三个使了个眼色,说了声“OK”,就两前两后带着他走了。
不一会儿,四个娃娃兵带着丁国庆进了大山,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丁国庆生怕这四个小娃听不懂他的话,把他的意思给弄拧了,想再向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一看这地形,也没什么必要了。人民军总部一定是在这隐蔽的地方,在这只能走进不能绕出的热带雨林里。
天渐渐黑了下来,四个小孩子仍没有止步的意思,丁国庆有点儿犯疑。可又一想,这些个天真的小家伙挺认真的,就算遇到不测,不要说就这么四个小玩艺儿,就是来两打,他也能对付。
天全黑了,空气里冷嗖嗖的,黑得几乎是伸手见不到手指。四个小鬼,手上没照明,却走得很溜。他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嘿,你们弄错了吧?I WANT TO SEEYOUR LEADER。”他用中文带英文地一阵叫喊。
黑暗中,他听到这四个小鬼“咯咯”的笑声。不等他再问,“咕咚”一下,他掉进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里。他叫着,向上爬着,可是手就是扒不到坑沿儿。
“拉我一把,PLEASE HELP ME!”他在坑底下乱叫。
上面没人应声,那种听不懂的鸟语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坑顶上有人正在压竹杠,竹杠压好了又往上铺草。
“小王八蛋,你们他妈的弄错了!”
坑上头“咯咯”的笑声和继续往竹杠上铺草的“啪啪”声又响起。
“我操你祖宗!拉我上去。”
“哪妮姆诺。”
“妈的,你们误了我的大事。”
“诺妮姆哪。”
“别闹,再闹我就要你们的命!”丁国庆说着,往上一窜想抓住竹杠。
两把枪托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前额和颧骨上。他“哎哟”一声昏倒在了坑底。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清醒了。摸了摸被枪托打破的头,想站起来,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坑里的水都快没了他的脖子了。他试着站起来,跳上去,想够那坑顶上的竹杠子。可是坑里的水太多,阻碍了他有力的弹跳,尽管他有1米80的个子,可就是够不到竹杠。
黑暗中他气得大骂。可是不管他怎么骂,坑上头再也没有动静了。他急得要发疯,他突然想到林姐会不会也
坑上出现了一个声音,是人在说话,说得很清楚,还是国语,就在附近。他双手按着水面,竖起了耳朵。
“哥们儿,打哪儿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没回答。
“别费劲了,留点儿精神吧。”
“你是谁?”
“跟你一样,偷渡不成,进猫耳洞的。”
“这是哪儿?”
“哪儿?谁说得清楚。”
“你在他们这儿关几天了?”丁国庆问。
“几天?几个月。记不得了。”那声音显得无可奈何。
“怎么才能出去?”
“出去?你问问,有几个能出去的。”
“要什么条件才能出去?”
“钱呗。哥们儿死了这条心吧,他们要的数没下过三万。哪儿弄去!”
隔壁坑里关着的人说的是实话。整个这座山包,都被人民军挖了无数的地坑。这些个关押人的地坑,叫法不一,有人说它叫猫耳洞,有人管它叫地牢、水牢或大狱。这已是人民军公开的秘密,生活在滇西南的人,没有几人不知道的。赎金年年看涨。有名有姓,有人认提,交款提货。无人出赎金,无人认领的就在牢里自生自灭。他们的伙食还算可以,一人一天两个芒果、一团芭蕉米饭团,没有油没有肉。有机会从这里逃生和被赎出来的人回头一算,这里比昆明的高级宾馆还要贵。
丁国庆摸了摸身上剩下的钱,捏了捏它的厚度,大叫:“放我走,我有钱!”
“哥们儿,别喊了,越有钱放你就越慢。”旁边坑里的人有气无力地说。
坑里又黑又冷,丁国庆觉得骨节在疼。
三亚,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自海南岛变成独立的海南省后,才大力开发的。它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观光旅游。
林姐和斧子住进南天门大酒店已经两天了。可是林姐的精力和体力并没得到足够的补充。尽管在这个临海的亚热带市内,有着宜人的景色和豪华的酒店,但是林姐就是睡不着觉。这倒不是因为前半夜,多如牛毛的卖春小姐电话的干扰。也不因为隔壁斧子房间里,他一个人要对付好几个姑娘的瞎折腾。而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