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淮民间说法一种
我有幸与瘫子村共度了她千年村史上最伤心、最壮烈的一夜。那天夜间,我正睡得懵懵懂懂,忽听见窗外一阵急骤如雨的锣声,有人扯着尖厉的哭腔在喊:“不好啦!祠堂着火啦,快救火啊!”紧接着敲瓷盆铝锅的声音混响一片。我蹭地从床上蹦起来,到外屋一看,麻三叔已不在屋里,凳子翻着,炕头那盏极少熄掉的油灯,也灭了。门外,到处是没头苍蝇般乱窜乱撞的人影,好像并不是朝一个方向跑。我抬腕看看表,正是夜间十二点多一点。
赶到梅祠前,熊熊火焰已在屋顶乱窜了。这天夜里偏偏风不小,火焰被刮得发出一阵阵吱溜溜的怪叫,火光映红了整座瘫子村和远处的河滩。黄泥墙的农舍和刚爆芽的柳树被炽烈的火光一映,显出一种难以尽言的美丽釉彩。从远处看,火焰之色仿佛分了三层,最凶最浓处是那种淤血般的殷红,光秃秃吐得最高的火舌上没什么烟瘴。裹着它的是掺了一半水的血的淡红色,与疾速旋着的白烟相缠一起燃着。最外层是一种被黑烟紧扯在怀里闷烧的火色,像是肮脏的黄泥浆色。屋梁烧断后砸下来的声音,夹杂着小青瓦被烧得呜呜乱跳的声音,像地底下传出的凄厉的鬼魂口哨。祠堂门前已炸了堆,有人在跺脚捶胸地大哭。有人像呆头鸟。有人被拉着拽着要往火里跳。我正急着找麻三叔时,就听见他在人堆里扯着嗓子喊:“大伙儿别哭了,别哭了!哭有个屌用呢?二瘸子你赶紧去几个长梯子,大伙儿拿着盆,排成一队接到河边去,快啊、快啊。”
听见麻三叔叫搬梯子,我这才定过神来,发觉这火烧得有点古怪。梅祠的底部全是石料砌成的,石质的部位有两人多高,按理是绝难发生火灾的。麻三叔以前常夸口说,梅家祠堂是水龙王管辖的地盘,几百年连个火星子都没蹦不上去。现在烧的正是以木结构为主的夹层和屋顶,着火点似乎又不止一个,东厢与西南角的火最凶,火势正呼呼地从四个边角向中厅蔓延着。我猛地想起前几天在麦垄里,德贵叔心疼地扶着卷起了叶角的麦苗说,两个多月没下一场透雨了。瘫子村虽然在河湾里,但河道水位如果太枯,要避着二十多米的高差引水并非易事。我想,苗子都有点焦了,这火如何个救法呢?何况瘫子村人的命是跟洪水硬捆在一块儿的,要讲劈水斩波、浪里白条的功夫,自是高出别处一筹。要讲灭火,几百年没尝过火味的老木头,一旦烧起来的那股焦燥和饥饿!我揣测那些木头就像几百年动也没动一丝一毫、睡颓了的一具懒身子,骨头缝隙里都蓄积着奇怪的霉酸,现在终于可以一舞牙爪把,谁能让它止住?
“蜘蛛,蜘蛛!”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叫着,我才注意到大火中有无数的小黑点窜出,爬满一地,迅疾地夺路而逃。无穷地滚动着的黑豆粒,密密麻麻,不见首尾,像一滩快速流动的黑漆。哪里来的如此之众的蜘蛛?那些平日里悬身在破败网上、幽暗祠间的仅仅是那么几只,像死了一般,他们庞大又神秘的王国此时才被惊醒?在半空中乱溅的蜘蛛,到底是被烈火烧爆了的蛛尸,还是真地在飞翔的蜘蛛?
不一会儿,救火的阵势也就布成了。麻三叔爬到了梯子的最高处,但似乎离正往前去的火舌远了点。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拿着脸盆、木桶排成一长队接向河边,但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亿光年吧,第一桶水却迟迟递不上来。我看得嗓子里也燃起了袅袅青烟。在梯子顶端被浓烟呛蹩得浑身抖索的麻三叔急得直喊:“快快咳——快啊,一个个接着喊,快点!”
这个“快”还未从队伍这端传出,尾端的话却从那头传了过来:“不行!队伍短了够不着河道。”麻三叔又喊:“快拉开间隔,拉大一点!再拉大一点!”我拿着一个红塑料桶笨拙地夹在队伍里,眼巴巴地盯着屋顶兴奋乱叫乱窜着的烈火。这是一支怎么的灭火队列?像饿得直摇晃地走在沼泽草地中的稀稀拉拉的乌合散勇。有人低着头不敢瞧祠顶上的火焰,有人接过了水盆楞住了,呆滞滞地不知道往前传递。又过了一袋烟工夫,第一桶水终于递过来了,一半泥浆的这盆浑水,一路泼泼洒洒地传递过来时,只剩下可怜的半盆了,像淤泥或是半凝住的血浆。这盆泥水很快递到了麻三叔手中,我看他倾尽力气泼了出去,水也只不过倒在了离他丈把远的碎瓦上。我心想,这种泥浆子怎么会灭得了火呢?一盆盆泥浆子就这样徒劳地朝屋顶上倒着。几分钟功夫,就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有人哭喊着:“塌了,塌了!”可能是支撑屋脊的横梁被烧断了,屋顶的一大半朝祠内訇然塌陷了下去,麻三叔把刚递到他手上的一盆泥水猛地朝下一摔,吼道:“还救个她娘的个屄,打住吧!”已没人哭了,全村人都呆呆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发怔。
我这才迟钝地想起,要跟乡长王清举报告一下此事。不料手机那一端他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只是问:“烧死人了没有?”
我说:“浓烟滚滚的,哪瞧得清哦。大概没死人吧。”
他说:“那就好,是老天爷和他梅氏的祖宗逼着瘫子村搬迁啊。”
我说:“你不觉得这火烧得蹊跷吗?”他说:“这有啥怪的呢,天灾横祸嘛,再说瘫子村孤零零地呆在河滩上,乡里救火车也去不了哇。”我说不出话来,王清举的奇异反应像往我嗓子里堵了一把黑泥。他说:“明天大清早我要去村里慰问。”
天亮时梅祠已成了一堆悲伤的瓦砾。处处是死蜘蛛的尸体。大部分墙体被落下的屋梁砸塌了,门前的石狮子也被大火烤焦了,废墟中不时地还蹦出一些火星。并非没烧死人,清晨时才从虚瓦中拖出了“飞天蜈蚣”丫儿的尸体。谁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铜锁铁链纠缠的德贵家柴房逃出的,夜间的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丫儿的到来。如果他嚎叫,他磨炼得出神入化的惨叫声会压掉所有人的声音,甚至会盖住火焰的噼啪声。丫儿的嚎叫会使他从世上任何一处人群中显露出来,没有人能抵挡了他的嚎叫。除非他不叫,悄无声息地来到着火的祠堂旁。这个清瘦的、躯体圣洁的男子是否喜欢上了像他的嚎叫般汪洋恣肆、不可一世的烈火?他羞涩的硬币的另一面?或许只是他自已毫不犹豫地踏入烈火,没有闪避、没有惧色、没有声息?该如何揣度一个被视作疯子的男孩的内心?望着这具被烧焦得卷成一团黑炭的尸体,望着他脚上细细的铁镣,我泪如泉涌。这是我在瘫子村一年中第一滴泪水。
村里几个老人就在祠堂前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子,麻三叔一把把我拽过去说:“大兄弟,再没啥祠堂会了,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了,你今天就做个见证吧。”麻三叔和梅子孝的嗓子都有点掺哑了,他们一致说闻到了汽油味,又分析说火从夹楼和屋顶烧起,又有三四个着火点,明摆着是有人纵火。我问道:“谁又敢放火烧祖宗的祠堂呢?”大伙儿就阴着脸不吱声了。我建议说:“大家都不要再踏进祠堂一步了,保护好现场,说不定乡里能查出凶手来。”
清晨。有两支队伍在瘫子村上大堤的接头处撞上了。一支是我没拦下来的瘫子村的村民队伍,七、八十户村民由梅子孝领着头,一个个如喪考妣地披麻戴孝,队伍前头举着一条白条幅写着“政府作主清查凶手”的大字。一路上有点薄薄的雾,没一个人吱声,梅子孝老泪纵横地拿着根白纸扎成的哭丧棒,走在队伍最前面。另一支队伍是王清举带领的乡政府队伍,一反常态地,他们没开着镇里那两辆黄蓬顶吉普车来,以住他们总是把车停在大堤上,再踩着七、八百米的田埂进村。乡里队伍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拎着一堆贴着红纸条子的慰问品,我仔细瞅了一下发现是猪肉面粉和色拉油一类。这一白一红的两队在淮河滩轻拂微寒的薄雾中碰头了。
王清举怔了一会儿,随即冲过来抱住梅子孝哽咽着说:“子孝叔哇,我们是一路抹着眼泪过来的呀,这比烧了我的祖坟还叫我难过啊,你说咱瘫子村人真的就这么命苦吗?子孝叔你把心放宽了,乡政府绝不会撇下老百姓的事儿不管,我们一定会查清楚梅祠是怎么烧掉的,说啥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梅子孝并不接他的话,只木然地说:“是你给我们让道呢,还是我们给你让道?”
王清举说:“就别去乡政府了吧,乡亲们,我们主动进村了啊,乡政府现在是座空楼呢,有啥冤屈咱到村子里说吧。”
梅子孝说:“那绝对不成,这是两码子事。”
“那好吧。”王清举说:“卜乡长你掉头陪子孝叔到乡政府去叙叙话吧,我们到村里送送慰问品,立马往回赶。”
王清举又凑近了我耳语道:“你就干脆陪我进村吧,真僵住了你还能帮我转个弯打个圆场。”我说:“好吧。”谁料在村里刚转了几户,王清举就接到卜乡长的电话,看着他脸色转青,我想子孝叔可能做出了过激的事儿了。刚出门,王清举就侧过头冲我说:“回去吧,算啦,都闹得太离谱啦,那怪老头竟把猪血涂到了政府的门上,你说这成何体统呢?我这负担有多重?肩膀上扛座泰山啊,帮你搬出这苦窝子你死活不愿意,有了灾有了病的又非得让我兜着,我真想跟农民兄弟换条板凳坐坐。我这条乡长的板凳上操他娘的全是钉子!”
在持续多年的民俗史研究中,我特别兴味盎然的正是淮河流域这一片。我知道从明末开始这一带民间有“涂猪血”的讲究,往你门上涂了猪血了,就表明我的忍耐已到了尽头了,到了要用生死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七七”四十九天内必须有个结果,否则就会有人命帐。我很惊讶今天还会有人动用如此古老又稀罕的表达方法。这种做法的源流已无法考证,只是有专家推测如此怪诞的做法,可能与早期的白莲教有关,在涂猪血的时候往往还要在门坎上撒点盐。到乡政府时我仔细看了看门前,果然找到了一些零星盐粒。我心想,这梅子孝也太古怪和糊涂了,除了我这种钻旧书堆的书呆子外,现在哪还有多少人懂得你涂猪血的意思呢。乡政府的几个年轻人站在那儿破口大骂:真是翻了天啦,瘫子村人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用这种肮脏的怪办法侮辱乡政府!
(九)
匕 首
如果要复仇,匕首须在桃树下深埋一年。血红的桃花哺育着杀气。
——沿淮旧习之一
惊蛰,节气一种。又叫“杀青”。
——沿淮俗说之一
凌晨的冷,有点枯寂。这是惊蛰之前的冷。空气中密布着干涩的刀刃。如果你饿了,它将刮着你的肠子,轻剔着其中残存的油脂与水份。你一声咳,身边寂静的空气仿佛立刻就绞紧了,隐隐作疼。衰草叶上,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这是一个无毁无誉的早春之晨。这是每个人的早晨。是烈士的早晨,也是小丑的早晨。是罪人的早晨,也是无辜者的早晨。如果你走在瘫子村的西头,梅瞎子的铁匠铺中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加深了这无限寂寞的幽静,一声一声地,又像敲在你清脆的肋骨上。
村里活着的唯一铁匠是这个瞎子。村里活着的唯一瞎子是这个铁匠。我曾听梅红说过,他在沿淮一带梅氏中的辈份很高,认真计较起家谱,麻三叔和梅子孝都是他的膝下小辈。只是他生性冷僻,从不与人罗嗦,村里人并不认他,没头没脑地都叫他梅瞎子。他打铁时,总是屈着左膝抵住风箱的炉口,右手执铁锤,一锤一锤地敲在铁砧上。他敲击得那么准确,从来没有人看见他落空过一锤。他侧着脸,右耳牵动右眉尖奇怪地朝上抽搐着,他靠听力来辩别薄刃的形成,他用耳朵来分辩火候的轻重。他总是弓着腰,屁股冲着门,身子微微前倾着,有点像短跑运动员猛地窜出之前的一刹。又仿似一个人在地雷引爆时要猛地卧倒前的一刹。他既未窜出,也未葡伏在地。他永远地僵在了这个姿势上。几十年下来,梅瞎子成了个驼背,执铁锤的右手臂比左臂粗出一倍去,有些畸形了。梅红七、八岁时,常跑到铁匠铺玩耍,最爱蹲在地上,用手去摸梅瞎子脚踝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