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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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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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七 姑     
        在亡者的耳中塞上泥土,她就能听见人世的亲人说话。用苦艾灯盏薰一下她的脚心,她的魂就忘不掉返乡的的路。     
        ————沿淮风习之一     
        七姑出殡,碰上了一场秋雨。     
        堤上,扯起白条子招魂幡的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地有两里多长。打头的尖腮婆子朝路上撒着盐粒。照沿淮七十二乡镇的说法,盐的烟火气重,压得那些在荒郊晃荡的野鬼不敢上前,刚逝的人能落个安生。玻璃罩内的莲瓣明烛,映照她的阴间之路。《佛说莲花落》。围着棺木的两个女人,朝地上甩着船形的纸鞋。纸鞋不能是素净的,必须沾点泥土。这也很有讲究,据说阴世的河水,由人世的眼泪一点一滴凝成,一个人死了,为她而哭的人很多,她必须踩着这种船形的纸鞋,才能不被淹没。死亡被滑稽地虚拟着。每年的清明节,当后人祭祀焚香,纸鞋上的泥土会指引她的灵魂返乡。穿越漫山遍野的杜鹃。 
          
        硖石乡,往西北去一百一十余里是河南省,往西去九十余里是鄂、皖两省交界的天堂寨群峰。从桐柏山区跌宕而下的淮河,在此与大别山蜿蜒泄下的淠水、史水、杭水訇然相汇后,出山入垸,戾气全消。像一个男子突然绝了他火蘸蘸的性子,一下子沉郁起来,侠骨去后只剩那九曲迴肠。民间就有说法,说在硖石乡境内汇合的诸水,总有一条是母的,要不,这淮水怎么一下子就温驯了下来?进硖石乡时,诸水激沫扬沙。宫颈糜烂。出硖石乡时,只一条河陡然变阔,和蔼东去,蕴生出下游旖旎的万千气象。子宫浩荡。换句话讲,硖石乡是数水纵性交媾、挫骨重生的地方。自古,硖石人的性格就不同于外乡,连天气也是一样。像这场秋雨,绵着劲子落了半个多月,没有一刹的缝隙。晴起来也一样,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人直晕,地焦唇裂。硖石的一切,透着种大悲大喜的味道。 
          
        秋雨落在七姑丈夫麻三叔灰白的头发上,湿发紧贴头皮,让这老头显得更加地枯瘦。他死松枝般的长脖梗子上,暴出的筋脉像一堆大青蚯蚓纠缠着。皮上点点老年斑就像那蚯蚓的粪便。他手扶棺尾,和捧遗像的养子腊八紧挨着走在一起。七姑嫁到硖石乡的瘫子村时,填补的是麻三叔的第三房。这一带乡间有着“结发的妻子热、续弦的娘子寒、三房的妾命荒”一说。意思是,头妻往往有个旺夫的命,死搂活抱地厮守着,是理所应当的。二房就要稍稍疏远一点了,否则那男人尝不到好果子。而三房的命多数是块渗苦水的薄田,一年种个一茬、两茬的就够了。和三房守得紧的男人,夜间极其无耻地大晃个骻骨磨着钻头。“嗯,像合欢的畜生”。这是要损寿的。从常理上推测,娶到三房时,男人难免年老体衰了,避着一点,也算有理。偏偏这麻三叔只比七姑长三岁,避得急了,两边都口干舌燥地心乱。但规矩毕竟是规矩。硖石乡的人自古不坏规矩,平常的日子里,七姑和麻三叔便不住在一个屋。他们住在隔得很远的两座房子里,一个村头,一个村尾。七姑和鳏夫腊八住在一块儿。 
          
        这腊八生得又糙又壮。他的肩膀和麻三叔的下巴一般高,但他的头顶和麻三叔的头顶也一般高。腊八石碾子一样的脑袋直接嵌在了宽大厚实的双肩上。有人说,这爷俩的样子长拧着了,犯忌。据讲女人们喜欢腊八这种相,没脖子的男子,肠子里没弯弯绕,脑子缺根筋,过日子省心。说来也怪,缺了脖子,倒像敢于对丑尽了责。而少了别的器官,便横竖不占个巧。可腊八偏是个鳏夫。麻三叔一声不吭地走着,除了咳嗽,他可以熬过春夏秋冬一个整轮回也不吭一声。腊八却把嗓子嚎得哑掉了,他有个怪毛病,一激动,牙根子就死痒,就得往牙口里塞上硬东西。七姑遗像的小木框被他撕掉了一个角。腊八的嘴角直掉着木渣屑子。但似乎没人听得见他的哭。照硖石的规矩,送葬的队伍轰闹得越凶,死者的棺上就越有哀荣。    
        只可惜秋雨绵绵不尽地落着,鞭炮不能炸。好在这一天的送葬队伍里,来了一个不邀自到的拉魂腔戏班子,比炸炮来得热闹。拉魂腔,俗称又叫“打秋风”、“铁檀香”,在淮河人民的心里,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戏种,书上说它揉进了北方戏的沉猛和南方曲子的妖媚,唱起来,软的硬的都入了瘾。在皖北、豫东、鲁西南一带,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唱拉魂腔。只是这些年,靠卖戏为生的戏班子全凋零了,能唱原汁老调子的人越来越少。偏又都爱唱,渐渐地就没了个正调。七姑办白丧之礼,本没想着请戏班子。可就有硬生生撞上门来的。唢呐吹的是《月下尸》中的一段,调子凄厉、悲凉,讲的是西楚霸王和虞姬夜间巡察,看见兵士们横尸满坞的场景。曲调中充溢着一种绝望的感情。那唢呐声真个是响遏浮云,不像是从八个汉子硬绷着的腮帮子里迸出,倒似有一条巨蛇甩着金属大镣链的鳞片在雨之上的云中豁命地狂扭。蛇尾的余响,在阴暗的低空中拖得很长,很长。戏班子来自寿县,霍邱县?还是河南的某个偏远的小县?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听说这个小草台班子本是早散了,铁笛铜箫都落了锈。但这次瘫子村死掉的不是别人。这次死掉的是淮河“南拉魂”戏祖师爷班主梅修山的闺女,名动四省的一个旦角儿。老一辈拉魂腔的听客,谁没听过“七姑不到是瘟台”这句话呢。可七姑二十多岁时就从戏台子上失踪了,这沿淮半搭子天的拉魂腔场子,全成了犯瘟的病戏残台。本就是在残阳衰草中红透了天的一个戏种,如今又在残阳衰草间败落了。老一代的看客眼早封了、耳朵早锈了。突然地,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长时日,从硖石乡传出七姑逝去的消息,许多人恍恍惚惚地像刚从一个梦中醒来。 
          
        七姑的棺木将被葬在沿河斩龙关外的青迢岗上。     
        从河的北岸看,平塬上突兀隆耸的青迢岗,像一块巨大又苍翠的遮羞布,挡住了南岸许多茅屋破败的村子。斩龙关上共三十六条水归入淮河。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八百里外的河南郸城屋檐落下的一滴雨水,最终是在这里纳入淮河东逝的正途。青迢,是斩龙关一千多个村村镇镇的顶点。这青迢岗,也叫“丢魂岗”。这名字有个来历,说是一个没结婚的青头郎木匠,夜间从外村做完活回家,在漆黑的田埂上,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扭着个腰,拎着筐走着,木匠三步并两步地凑上前跟她搭腔。那女子却不回话,只是半偏个头冲她妖笑,煞白的牙齿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着碎光。她笑得木匠一颗心怦怦地乱撞,终于攒足了劲想横腰搂她入怀,手一伸哗地抱过来,想从影子里划过一样,没往邪处想,索性把工具包挂脖子上,两手合拢地搂过去,却将搂住了一团雾气。她就在雾气中妖里妖气地笑着。小木匠猛呼着奔逃回屋,当晚就病塌掉,没几天就死了。虽说撞鬼的事为青迢岗落了个外号,却不损害它的名头。照地势,这岗上虬松挺拔、俯瞰诸水,倒真不愧是四省罕见的一块风水旺地。数百年间葬于岗上的人,须经各族族长们合计点头,才能入土。瘫子村梅氏本是沿淮大族,七姑又曾是一个有名的戏子,葬在这,倒没费太多的口舌。 
          
        入秋的淮河,一个劲儿地枯。从青迢岗头远望,许多河段黑渣渣的底床,从白水中窜了出来,河面又撒着性子地时宽时窄,像被野狗乱啃过的一截截白树皮。每年初秋,总有大批褐羽丹顶的鸟群,南迁时在此驻足小歇。鸟去了,此时的河滩上,只剩下大片肮脏的残毛断羽。苍穹下,河滩开阔、荒凉得让人发呆。滩子上有一群觅食的野狗,窜来窜去地在泥沙中刨着,偶尔地从泥中翻滚出一截骨头,嗅嗅,又绝望地弃下了,估计只是别的死狗的遗骨。一些狗的肠子从肛门、从肚角拖出,像肮脏的绳索。连绵数百里的护岸柳树落净了叶子,雨中愈显黝黑的苍劲树干,连接成无边的肃穆的寂静,铁一般地牢不可破。枝头立着几只呆头呆脑的黑鸟,像几个莫测高深的虚无主义者。堤上,孝服移动着的白色、唢呐的呜咽,葬礼的喧哗,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幻影似的。就像是人世与天堂无关。      
        在送葬队伍中,我是唯一一个拿着木柄纸伞的人。作为一个涉猎不深的民俗史学者,我寄居在瘫子村七姑的家中已有一年多。因研究之需,淮河一带的许多掌故和风习我已烂熟在心,但这一天,还是不经意地冲了忌。我被一个村民善意地低声告诫,千万别撑伞,这一带的老百姓不愿和死去的亲人散(伞)开。是啊,是啊。我把纸伞紧紧夹在腋下,冒雨和麻三叔并肩而行。有时,我会扭转头去看他的脸。秋雨中一张如此刻板、枯虬,叫人难忘的脸。在我后来的每个回忆中,这张脸总能清晰地闪现。有一次,我梦见无数脸孔摞压成一本厚厚的书,记载了我经过历的每一个人,熟悉的或是陌生。翻到最后一页,恰是这张脸。刀刻一般的线条,从纸背上穿透过去。在他死前,他从未笑过一次,所以让我踏实。如果他大笑,我会被这张脸的扭曲和变形吓倒。或是很快地将它遗忘。木质的沉默像这场秋雨不留一丝缝隙。一年多的时间,留给我太多有关七姑的细节。我是个注重细节的学者。我想,七姑死了,或许就像我一样吧,这个倔犟老头心中的许多死结,这辈子恐再难解开了。 
          
        我至少知道这些死结中的一个。平日里,七姑有不少怪习气叫麻三叔憋闷。比如,她有洁癖,旧椅破桌子给她擦得掉层皮,仍是没完没了地擦。农村的人哪有这闲心讲究,有时候亲戚们来了,吐口痰,甩甩鼻涕,七姑就叉着腰撒火,叫人家脸红耳赤地难堪着。好在两人不住在一起,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还是个鸡毛蒜皮,有一件事怪得真叫麻三叔难以启齿:每逢夏日,夫妻要行房时,七姑总软磨硬泡地逼着他到堤上的破土神庙中,每次总要行一个奇怪的程式。她教麻三叔粗暴地抡起她,往霉味刺鼻的后殿厢房的草铺中猛地一扔,要哗地一下撕开她的碎篮花对襟小汗袄。她总是穿着件棉布的碎蓝花对襟小袄。然后再做那实在的硬活儿。行次房,就像做次贼,悄悄地溜着避人。更要命的是,整个蓬蓬勃勃的过程中,七姑绝不许麻三叔出一丁点声儿,牙口要擤紧,一嗅着他嘴里的焦旱烟味了,七姑立刻就会败了兴致。刚开始时,三叔琢磨着七姑中啥邪了,死说活讲地不肯做。经不住七姑黑灯瞎火中的媚劲头,笨手笨脚地演了头一遭,不想自个儿竟也犯上了瘾。“操!真烂。”比在家中木床上果是畅快淋漓多了。依旧是觉着太怪了,又一想,人家毕竟是跑过大码头的名角儿。久了,忽觉得榆木的脑子透出了点亮,看着她紧闭着双眼、无限沉醉的一副受用模样,熬不住地要探个究竟来。七姑却总是板着个脸,一字也不吐。麻三叔的牛脾气给拧出来了,先是摔盆子砸碗使脸子,后来索性抡起斧头,将家中那张洞房花烛的雕花婚床劈了个稀巴烂,最后楞剁掉了自已的半截小指,仍是蹩不出七姑的半句话。渐渐地,两人就疏了。麻三叔想修和,暗地里托人请来神婆驱邪,想让七姑丢掉怪性子,却总没弄出个好成果。 
          
        深埋的谜底有时却无辜地献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虎背熊腰的腊八喝得大醉,我跟七姑一个抓头、一个抬脚地费尽周折,给他弄上了炕。我们在煤油灯下歇息时,无端端地,七姑突然盯着我说: 
          
        “鸭儿,你不是老缠着要问戏班子的底吗?今天就给你说透了。你可怕犯困哦。”我在桐城家乡的乳名叫作鸭儿,老辈的人都这么喊。七姑怕是家乡以外唯一一个这样唤我的人了。 
          
        “好哇,好哇。”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     
        一直讲到了第二天天色出青。蝙蝠翅膀一般的青。屋内早已是油尽灯枯了。终了一句话,七姑说:“这件丑事的枝枝桠桠,就掀给你一人瞧了。哪一天我死了,也到底在这世上留下了个清白。”对这句话,我一直挺不解,仿佛总是有些玄机没参个通透。       
        1944年盛夏七姑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保住个清白的身子回到父亲的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那年淮水溃堤,从河南的郾城、临颍经安徽的阜南、颍上、凤台、怀远、寿县、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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