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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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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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吐到口边的话打住了。是啊,介甫行动乖戾,现时正值“变法”,这个“禁谒”之法,在他的眼里只怕也是早就“变”了。或许是皇上有所委派?客人已至庭堂,主人能逐出门外吗?司马光舒一口气,立即吩咐儿子:
  “快点燃四角烛光,快生火炉来!”
  司马康应诺,点燃四角的蜡烛,书局变得通明。随即又奔出书局,生火炉去了。
  司马光吩咐吕直:
  “快请王大人!速用我珍藏的那包龙团茶治茶!”
  老管家吕直应声退走。
  司马光收拾起没有写完的奏表,喃喃自语;
  “介甫,你来得好!我俩是该倾心竭意地谈谈了!”
  王安石的深夜来访,是经过反复思虑后决定的。
  半年来,朝廷上风起云涌,几乎都是因他一个王安石。他把别人吹打得东倒西歪,也把自己卷困在昏天暗地的旋风之中。诚然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快意,但更多地也吃尽了苦恼和痛楚。
  霹雳一声爆响,“变法”开始,全国震动,万象更新。沉暗的朝廷不再沉暗,因循的百官不再因循,豪门惊慌,黎庶欢呼,大贾战栗,农商鼓舞,连驻在京都的诸国使者,也都一一瞠目翘首。一潭死水搅活了!腾腾生气滚动了!大宋几十年来有过这样的情景吗?没有。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均输法”推行了,漕运舟船日夜不绝,百货交易日见充足。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青苗法”实施了,“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鲍鱼出网蔽洲渚,获笋肥甘胜牛乳”的景象即将出现于大宋原野。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募役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等也将陆续推行,乡村城邑、农工诸业,都将一改旧貌,展现新颜。积贫积弱之状,将随岁月流逝;富国强兵之势,将随新法跃起。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二十年前的一个居官卑微的浙江勤县县令,得信于一代英明帝王,施展胸中的抱负,中兴一个衰败的王朝,於公於私,均告之无愧。
  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惑也随之袭来。御史、谏官们凶狠地反对和抗争,使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吕诲,累世豪门,闻“变法”而心怯,怕打乱百年来的秩序,怕丢掉祖宗传下来的特权和遗产,怕失去现有的安逸,怕毁坏了他心目中留恋喜爱的一切,理可通!吕公著,富家之主,见“变法”而生厌,怕新政冲击,波及园林;怕朝廷震荡,危及官位;怕新法实施,断了财源;怕万象更新,毁了旧梦,情可达!可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其父是“庆历新政”的倡导者,因豪门反对而遭贬,因壮志未酬而病亡,何其亦随鼓噪而呐喊?御史、谏官刘琦、刘挚、钱(岂页)等人,既非吕诲亲朋,也非吕公著门生,何其也随之而嘈嘈切切?难道他们都是枉食君禄而毫无报国之心吗?至于参预制定《青苗法》条款的苏子由,为何也借机上书而亟言“青苗法”可能出现之患?难道他们只患得患失、怕这怕那,而不思国家之安危吗?范纯仁是正人君子,苏子由也是一个难得人才啊唉,他们都离开京都了,现时,耳边除了诺诺之声外,就是一片沉寂,寂寥得令人困惑啊!
  更令人不安的是,朋友们都一一冷漠远避了。昔日形影不离的曾子固(曾巩),默默地跟着恩师欧阳修与自己疏阔了;心交神往的韩持国(韩维),也独往汝州,连讯音也不传递了;坦直爽朗的苏子瞻,两个月来不置一语Z诚实无欺的司马君实,比邻天涯;连性情诙谐,妙语连珠的刘攽贡父,也不再登门论才斗智了。家中呢?三弟安礼终日苦丧着脸,似有不散的忧愁;二弟安国整天愁眉紧锁,夜夜吹箫,箫音哀哀,忧人心神啊!
  是自己变了吗?五尺身材,一张黑脸,衣不着锦,食不厌粗,依然故我。只是不是两年前的翰林学士了。
  一个执政的权位,改变了友情,改变了欢乐,带来了一种难以逃脱的苦恼!唉,悲哀中的苦恼可解,而这喜悦中的苦恼磨人啊!
  扔却这个权位吧,去追寻昔日那心神无隔、其乐悠悠的欢愉吧!可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抱负呢?积贫积弱的国家呢?这刚刚开始的“变法”呢?雄心勃勃、励精图强的皇上呢?孟子说,治理天下有“大仁”和“小仁”之分。“大仁”者,利国利民,君子之仁;“小仁”者,小恩小惠,小人之仁。现时也只能是取“大仁”而搁置“小仁”,取公而弃私了。
  弃?谈何容易!何况弃友,王安石还是王安石吗?
  找苏子瞻饮酒谈诗去!这个才智超群的当代骄子,会给人以智慧。可苏子由的被贬离京,已在朋友之间树起一道有形障碍,而那篇《辨奸论》,更是一道无形壕沟啊!“酒”能销愁,也能添恨。“诗”能化仇,也能结怨。从苏子瞻那里得到的可能是欢乐,也可能是更多的痛苦啊!找司马君实品茶论道去!这个学识渊博的“朝臣典范”,虽然其志不可移,但毕竟是诚挚可信的。再说,“茶”可以清心明目,“道”可以清规明理,纵然不如往日狂欢,也不至于在嫌隙之上再添一层仇怨啊!
  王安石也许是一时忘记了翰林学士与宰执之间的“禁谒”,也许他根本不愿受这条朝制的约束,便顺手抓起一袭棉袍披在身上,独自走出庭院,向司马光府邸走去。
  司马君实啊,你用什么来欢迎这位当了执政的老友呢?
  司马光的书局里点燃了六支红烛,室内明亮如昼。他一生节俭,这是不多见的。
  司马光的书局里燃起了一盆熊熊炭火,室内温暖如春。他打破了书局不准点燃火炉的规矩,这是不曾有过的。
  书局里茶香飘飘,司马光亲自执铜壶烹茶待友,更是难得。今晚烹的龙团茶,是赵顼皇帝一年前的赐物,他舍不得独自享用,一直珍藏至今,从包装用的暗黄色油纸来看,确有些时日了。但茶香仍溢于室内,真不愧是皇室专用之物啊!
  王安石和司马光围炉而坐,品茶论道,谈笑风生,夜深人静,情谊融融。他俩谈往事,谈趣闻,谈名山大川,谈人间风情,一字不沾“变法”,一语不涉朝政。他俩心情如一,都不愿因政见之争而失去今晚相会的乐趣。他俩也都明白,任何一方都不会因为今晚的欢聚而在政见上让步。他俩也更加清楚,今夜的这次会见,终归是要以政见的交锋结束的。
  烛光越燃越明,炉火越烧越红,壶中的龙团茶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在火热茶香、往事谈笑中,王安石瞥了一眼司马光桌案上的石砚、毛笔和叠放的笺纸,把话题引向他俩谁都无法回避的事情上:
  “君实,你这书局之中,现时只有龙团茶的香味,真可谓‘皇恩浩荡’啊!”言外之意是说,皇上赐你龙团茶,你总不会只饮茶而不预朝政吧?
  司马光当然听出了王安石的弦外之音,微笑回答:
  “介甫嗅觉不灵,我这书局之中,除了茶香,还有墨香。公何不辨啊!”
  王安石故作惊讶地唤了一嗅,询问:
  “茶香、墨香,何同何异?”
  司马光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捋须而语:
  “奇茶妙墨,形色相反。茶饮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饮新,墨欲陈;茶香清爽,墨香凝重。此屋之中,茶香飘放上,墨香沉於下。介甫妄作不察啊!”言外之意是说,忠于王事者,不唯介甫一人,只是形色不同罢了。
  王安石拍掌盛赞:
  “妙!天下妙语,莫如君实斯言!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奇茶妙墨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黔皙美恶不同,其德一也。君实之语,暖安石之心矣!”
  司马光继续笑言:
  “奇茶妙墨,香之同异,乃苏子瞻品茶闻墨所得,光鹦鹉学舌以告介甫。暖介甫心者,苏子瞻也。”
  王安石知道,司马光在借茶墨之香为子瞻说项,以化解那篇《辨奸论》郁结在自己心头的块垒,真是好人啊!他放声大笑:
  “子瞻才高,善究物理;君实仁厚,醇若茶墨。俱暖安石之心。现时,君实与安石围炉品茶,身不离座,手不执笔,桌案上石砚未开,笺纸来展,但不知墨香从何而来?”
  司马光回答:
  “介甫难道不知‘《春秋》成墨香三年不绝’之语?光在介甫驾临此屋之前,正在写着一份进谏奏表。”
  王安石遂即询问:
  “所谏何事?”
  “弹劾一位大臣。”
  “此人是谁?”
  司马光坦然而道:
  “当朝执政王安石。”
  王安石一怔,慌慌拱手再问:
  “安石所犯何罪?”
  司马光笃诚相告:
  “热中一言,拒谏误国。”说着站起,从桌案上拿起尚未写完的奏表,献于王安石:
  “此奏表尚未写完,请介甫先行过目,若事实有误,议论有差,请介甫不吝指教。”
  王安石心里热了:司马君实毕竟是坦荡君子啊!自从群牧司两人结交至今,十六年来,其人未变,其情未变,其本色未变啊!他朗声谢拒:
  “君实诚不欺友,安石信而无疑。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强求。安石近日究历代贤人治乱之道,方悟古人所谓‘欲有所为,必先征诛’八字之意。无‘征诛’,无以开其路;无‘征诛’,无以完其功。‘征诛’虽险而艰,但圣人犹忍而为之。君实可速将此奏表上呈,安石引颈待罚。此奏表若感材料有缺,安石愿招供以补之。”
  司马光微微摇头,望着王安石轻声叹息。介甫执拗,其志终不可改。作为挚友,诚坦可交,忠信可敬。作为执政,激进可怕啊!“欲有作为,必先征诛”,古人治乱之道,介甫针对朝廷沉喑之状而为之,不是没有道理的。“变法”以来,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大肆贬逐,荡涤朝廷,“征诛”之举已累及好人,“矫枉”已经“过正”,该有所收敛了。再说,一味“征诛”是推行不了新法的。强行生逆,新法只能在“中和”无偏的土壤中扎根啊!他不愿放过今晚这个规劝的机会,以尽朋友之谊,便再次寻出话题;
  “介甫雅量,光敬佩而感激。诚如介甫所语;‘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强求’你我各行其道吧!近读《战国策》,投意于齐之孟尝君田文,其人门下食客数千,联合魏国、韩国,先后打败过楚国、秦国、燕国,并曾一度担任秦国、魏国的宰相,纵横之术,逞雄一时。介甫博古通今,且思路新颖,见解奇异,对其人有何评论?恳请赐教。”
  司马光于史料中拎出孟尝君田文这人,王安石始觉诧异。转睛暗思,觉得司马光意在维持今夜围炉品茶之乐,心里十分感动,便借此话题谈论开来:
  “齐国公子田文,借其父田婴之荫袭爵,称薛公,号孟尝君,纨绔子弟而已,其才不足论。其人一生中举止无定,反复无常,忽而联魏、韩以伐秦,忽而联赵、燕以制楚,忽而合纵秦、燕以伐自己的祖国齐国,是个‘跟斗虫’,其德不足道。至于门下食客数千,皆鸡鸣狗盗之徒,不配称之为‘士’,均系战国时代之刁民。田文其人,充其量,一个杂耍班的班主罢了”
  司马光为王安石评语的怪异大胆而惊愕,不禁捋须大笑。他突然收住笑声询问:
  “介甫现时所用之人,可有鸡鸣狗盗之徒?”
  王安石一下子打了个顿。
  司马光俯身向前,竭诚而言:
  “介甫,其道之行,赖于吏治,优则道通,劣则道塞,此千古不变之理,圣人也不敢有所疏忽啊!公行新法以来,锐勇之士急进,颂扬之声日高,小人乘其机,奸人投其好,公以锐勇之状授官,以声高之态置位,光不忧介甫之忠诚,而忧介南之忠诚为小人奸佞所用啊!”
  此言不能不说刺耳,而王安石望着神情至诚的司马光,心里不是厌恶反感,而是倍觉温馨。这个发须稀疏,日渐消瘦的“陕西子”,作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也许是守旧的、缺乏创见的;而作为一个朋友,确实是厚道的、恳挚的、忠于友谊的。他顺手为司马光斟茶一杯,以示谢意,随即亦袒露自己的心迹:
  “君实关切,安石鸣谢。安石奉诏推行新法,二府、三司反对,朝臣阻挠,御史、谏官攻击,君实、子赡亦冷眼旁观。安石若不起用新进锐勇之士,岂不要唱独角戏吗?”
  司马光舌结语塞,无以作答,笑而喟叹:
  “介甫,介甫,奇言巧辩之才,无可奈何之友啊!”
  王安石继续:
  “君实不必忧虑,新进锐勇之士中,可能有鸡鸣狗盗之徒,也可能有小人奸佞混入。但安石相信,也会有一大批俊彦之才从底层涌出。若在新法的推行过程中,能造就一批励精图强之士,国家长治久安,庶有望矣!君实可以放心,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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