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言已尽,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就看他们自己了!
* * *
泠霜自幼爱词胜于诗,宋词诸人,她却不同一般小姐爱易安柔婉,或是秦少游,周邦彦此类动不动便朝朝暮暮,花花月月的,除却东坡先生之慷慨,最爱者便是这一位辛稼轩了!
这一阙北固亭怀古,还是当年袁昊天字把字地教她念的。他那时,正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辛稼轩一生为光复宋室奔走呼号,曾亲帅五十骑兵就敢夜袭金营,且大胜而归!此般英雄,却也不言那曹刘,倒来言这孙仲谋。难怪昔者曹孟德有言:“生子当若孙仲谋!”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孟良胤已经下得城楼而去,但是歌声,却依旧未停。
悲歌击筑,时而幽咽,时而铿锵,散在这无边夜风里,在皑皑白雪上盘桓回荡。
泠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前尘往事如烟萝。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 * *
月已行到西边的天空,斜斜地垂着,约摸已是寅丑交替时分了。
泠霜步下了城楼,看见霍纲依旧站在背风站在那里,守在马车旁,正仰头望向她。
“不是让你去休息包扎伤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泠霜一看他胸前,殷红的血渗出来,在胸口污了一片,如今已经风干成了暗红色了,在火光下也看不太仔细,只觉是黑压压的一片暗色。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霍纲略一弯腰,身形流畅,毫不似受了伤。
“你若是以为欠了我,那,今日你救我一命,算是还清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我不会承你的情!”泠霜看都未看他一眼,径自越过他上了马车。
“保护汉妃是属下的职责,大汗既然命属下负责您的安全,那,属下自然有义务要将您毫发无伤地送回去!这是责任,无关其他!”霍纲依旧躬身,脸上没有表情,不卑不亢。
马车缓缓启动,车内再也无话。
明媚鲜妍能几时
街上都是积雪,一路行来,车轮蹍在在雪面上,吱呀吱呀一片绵软。
凉州城里实行严格的宵禁,从城楼到段潇鸣暂居的都尉府,一路已经遇到好几拨值夜的士兵。但是没有任何人拦下他们的马车。想必,是他们都认得霍纲的缘故。
都尉府所在的一条街上,原本的居民已经全部被迁走了,住的全部都是段军的指战核心人物。戍卫兵个个戎装执戟,任是在寒夜里站得纹丝不动。
城里面也只有这一条街的雪是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马车底下的地面不复绵软的时候,她也知道,她到了。车轮转动的速度依旧未变,一圈一圈,轱辘的轴在转,听着那种特殊的声音,感觉就像是车轮子生生从她心上碾过去一般。
“汉妃,我们到了。”霍纲的声音终于在车外响起。
都尉府前的灯笼亮堂堂地照着黑底金漆匾额,泠霜站定在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脚迈进了门槛。
小丫鬟在前为她掌灯照路,穿过一进院,从垂花门里进去,蜿蜒曲折,绕过了中庭的花园,从月洞门里出来,穿过耳室,过了二进院,进了仪门,便是一方影壁。
泠霜微微一抬头,看了看那上面的砖雕纹样,雕得是‘福贵万年’,中间一个大大的团福,四周皆是吉祥喜庆的玩意儿,诸如多子多孙的石榴,福贵的牡丹,还有祥云等等。
前后相拥的丫头仆妇都随了她的脚步停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吱声,甚至连抬头,也没有,一个个都敛眉低首,大气也不敢出。
泠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见了他,该说什么呢?
何曾想,终有一日,他们也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嘴边呵出的暖气,白白的雾气,一下子便散尽在了寒凝冷滞的空气里。这个严冬,到几时才能过完!
缓缓抬脚,一步一步转过照壁来。
空旷的里院,什么也没有。
暗沉沉一片,连一个灯笼火把也没点。只有满天黯淡的几颗星子,靠着寂寥透着绯色的下弦月那一点微薄的光,照在雪地里,雪面反出的那点子光映着整个院子。
他,便是那样简简单单,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负着手看她。
他就立在雪地里,身前身后都是厚厚的积雪,雪面上干干净净,平地连一丝褶痕也无。他究竟有多久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了?
泠霜蓦地怔住了,双脚如被灌铅,一寸也动弹不得。
两年前的大草原上,她大病醒来,第一次站在黑夜的原野里对月流泪,蓦然回首,却见他骑在马上,隔着几丈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个时候,她恨他,他亦恨她;
还是那一年,那个夕阳渐短的黄昏,他忽然即兴带她去骑马。拉沃城的后山沙地上,他长身玉立,对她娓娓说起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潇潇暮雨,断雁西风,那雄鹰展翅的奋力搏击长空,从那一天起,他有了新的名字。那个黄昏,他们的关系变了。
一年前的早春,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用尽了心思哄她宠她,可是她却冷然以对,那个时候,她恨他,无关家国,只为自己。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爱与恨,从家国天下这样大得荒诞可笑的层面转到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感情层面。那个地方的春雨,不似江南的细如牛毛,绵绵密密地洒在脸上,温和而细腻。那里的雨,极大极大,冰冷彻骨,从九天悬河直泼而下,兜头浇来,直叫人冻如骨髓!他仅剩下那最后一步,停在台阶前回身来望她。她的背贴在雕花门板上,看着他站在雨里回眸。
今年的秋天,纳克斯节,他装醉脱身,带着她跑到百里之外的当今山。浩瀚无际的沙海,他的背后,是上古洪荒。她站在沙山顶上看他,他笑了,她亦笑了。或许,她这一生,也忘不了那一天,他一身单衫站在晨曦初露的草原上,临风而立,单薄而潇洒,火红朝阳在他身后冉冉升起,万丈光芒沐他衣冠似绯,他笑得那般灿烂,只对着她。
泠霜积攒了几年的悲伤一瞬间倾巢而出,难过得泪如泉涌。已是很习惯眼泪的味道了,在她的生命里几乎已氤氲成了空气的味道。
咸而微湿,带着薄薄的温暖。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已经被冰封成了雕像。
他总是这样站着,站在那里,站在她可以望见的地方,她一抬头,一回首,就能看见,看见他。
她不知道他们这是怎么了?这是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要变得如此疯狂?如此不可理喻?!
她太想痛彻心扉地彻彻底底撕心裂肺地嚎哭一次了!放下骄傲,放下尊严,放下责任,放下仇恨,放下一切的一切,只是单单纯纯地哭,流泪。
她眼里的世界,全部模糊了。
她便看见了他从哑儿手中拿过了披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动作迟缓而僵硬。他把披风披在她肩上,粗粗地一裹,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死了……”泠霜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刀削斧刻,冷峻清苦,早已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无比疲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无力而苍白。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一步一步地朝寝室走。
纯净无暇的雪面,只留下他的一串脚印。
* * *
哑儿打起了门帘,熏人的暖气扑面而来。都尉府的地下都烧着火龙,房里的温度极高,暖如阳春三月。
似乎还怕她冷,段潇鸣又叫人添了两个火盆到榻前。
一阵忙碌之后,所有人都退下了,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泠霜的抽噎声已歇,只是望着炭盆里烧得火红的炭出神,安静地流泪。
“不要哭……”段潇鸣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另一只手逡巡在她的两颊为她拭泪。
“他死了……真的死了……”泠霜倚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段潇鸣轻答,声音喑哑低沉。
“现在,我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的一无所有了……”泠霜搭在他胸口的手猛然一紧,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
“不!你还有我!还有我!”段潇鸣骤然收紧双臂抱着她,如有千钧之力,声音紧紧绷着。
“你?是啊,我还有你……还剩下一个你,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两行泪落下,落在段潇鸣的手背上,他忽觉那泪烫得惊人,一路灼到心底去。
“他要杀我……他居然要杀我?”泠霜从他怀里挣出来,跪在榻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失神一般问着他:“他为什么要杀我?”
段潇鸣看着她的模样,仿佛失心疯一般,知道她实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统统要发出来,怕她一时迷了心智,真的疯了,忙一把抓在她肩上,双手特意用足了力道,将她抓疼,狠命地摇着她,冲她吼道:“你醒一醒!有我在这里,谁也杀不了你!谁也伤不了你!知道吗!”
泠霜果然吃痛,双眼渐渐回复神采来,目光也有了焦点,口中依稀喊了一声‘疼’。
段潇鸣看她醒过神来了,便松开了双手,复又将她搂回怀里,仍然如刚才一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不停地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泠霜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他的腰,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抱,抱得她自己手臂都酸痛无比,却依旧不肯松开,连一分一毫也不肯松开。
她没有办法,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办法,只能抱紧他。纵使,他是那团火,她是那只迷途的飞蛾,明知这一去没有半点生机,她还是毅然决然,没有半分后退。只因,她已经没有退路。如今,她只看得到他这团火,她只够得到这团火,除了奋不顾身,殊死一搏,她再无第二条路可选。纵然这一去,便会粉身碎骨,她也义无反顾!
走到今日,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怨,只因,这一条路,当初,是她自己所选。
这宿命,早在她十里红妆嫁与他的那天,便已决定!
泠霜半身斜躺在他怀里,长长的章服从榻上直铺到地上。‘噼啪’一声,炭盆中的一块烧得火红的木炭忽然爆了一个火花,火星子从炭盆里溅开来,正落在了裙裾上。千丝万缕,层层结版,道道提花,一针一线的绝世针法绣成,华美殊绝,云蒸霞蔚,再怎么精贵无双,却经不起这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只这么一点字红,便在那堆锦砌绣的嫁衣上灼出一个洞来。极小极小的一个洞,不过半寸大的口径,焦黑的一层沿边,不细看,谁也瞧不出来。
可是,就是这么小这么小的一点瑕疵,便把这一身章彩罗裙给毁了!
那样地惊世绝美,来得是多么艰难?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经了多少年才得,去得却是这么简单,这么快!这样的美,原是这般脆弱!
正像那万人渴盼的权利,来的时候,千难万难,几代人呕心沥血,劈荆斩棘,从刀枪箭雨里杀出来,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待到大厦一朝倾,却也去得那么快,那么轻巧……
“如果有一天,我身陷敌阵,你当如何?”她的手,举在上面摸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即使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认得出来是他。
“纵千万人,吾往矣!”段潇鸣拉下她的手,将她整个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双目炯炯,灼痛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往外迸出。
小的时候,泠霜总跟着母亲柔妃去祭祀先蚕坛。本来,这个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做的。可是因为她父亲的原配夫人很早就故去了,他登基以后又没有立新皇后,所以,这项重要的祭祀活动便由后妃中地位最高的贵妃柔妃来主持。
祭祀的其中一个环节便是去看专职司养的‘圣蚕’。那个时候,泠霜总是很羡慕那些蚕。
从养的精品蚕,蚕农悉心地日夜照拂,到结茧了,愈发地小心谨慎。那一枚枚的茧子送到官家的缫丝作坊里去,抽丝剥茧,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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