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床上崭新的被褥,她清浅一笑,其实,段潇鸣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冷心冷面,她昨夜睡在毛毡上,一夜都没有睡好,想必,是惊动了他,所以,他才特别有此一举!诚如他对她所讲,只要她安安分分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要惹麻烦,他自会善待于她。
“汉妃,大汗吩咐了,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奴婢去添置!”小惠对她行了一个汉家女子的万福,笑吟吟道。
泠霜在帐中审视一周,许多皆是她陪嫁之物,正想让她下去,可是,忽然发现那盆琼花不在。
“我的花呢?”泠霜神色一变。
“花?”小惠疑道。
“就是随在陪嫁众物品之中的一盆盆栽,一直在我的身边的!”这是她最后仅剩下的一点东西,从临安的宫中,她亲手摘下,扦插到盆里,这,是她十年伤痛的见证!
“您的陪嫁之物都在后边帐篷里,您先别急,奴婢去找找,汉妃!”小惠话音未落,泠霜已经急急冲向后边去了。
“汉妃,这哪是您做的,您快到一边歇着,让奴婢来找吧!”看着在一堆杂物箱笼间急切翻找的泠霜,小惠焦急地劝道。
“啊!太好了……”泠霜终于在一个暗角里找到了它,珍爱地将花盆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
“就是这个吗?”帮着翻找的小惠听到声响,从另一边过来,看着她怀抱的这株不起眼的草儿。
“替我取些水来。”撂下一句话,泠霜已经走了出去。
小惠愣在来当场,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静静地望着望着这盆中病弱的植株,便是泠霜终日仅剩可做的了。
自她第一日见过段潇鸣后,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未曾露过面了。
段式虽然未曾称帝,但亦是建有都城的,在东北部的白山黑水,自上一代段之昂起,便借势筑城,到段潇鸣手中,规模之大,丝毫不亚于临安或者长安的另两个都城!
此番,他借迎娶她之名,挥军西进,实为平叛而来。段潇鸣所辖,除了当年龙骑将军所部十五万大军外,集结关外各部,收入囊中,建立了强大的北方政权。其中,主力鄂蒙一族,大小四十六部,除了较大的几个部族与段式互通姻亲,更兼利益关系巩固外,其他小部族,往往不满中央集权的统治模式,蠢蠢欲动,特别是与其他二国接壤的地段,常常有小部落投诚反叛。
此番,段潇鸣便是为了踏平五部叛乱而来!
所以,他这一个月的去向,泠霜自是早已了然。
沐浴之后的袁泠霜,一袭中衣,闲适地侧卧在床上,静静听着帐外万钧雷霆。
荒漠地区,水源是至珍至贵的,所以,鄂蒙人的一生,只洗三次澡。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是,长途奔波后全身的不适,还是让泠霜忍不住提出了要求。
小惠起初十分为难,毕竟,她身在段营这么多年,看主子们洗澡是罕见至极!首先,段潇鸣自身就很少沐浴,身子难受了,与亲近将士在河中泡泡就是了,而他的女人们大多又是鄂蒙人,更是没有洗澡的习惯,虽然也有几个汉人,但是,身份卑微,也就入乡随俗了!
而今泠霜忽然要求,她还真是乱了手脚。段潇鸣之前早有吩咐,她有什么要求都要尽量满足,可是,一时之间,在军营里,去哪里找沐浴的用具。
泠霜听完她的难处,笑道,只要有一盆热水足矣,其他的,就不必苛求了。难不成,还要照搬宫中的节仪?
垫了一个青花瓷枕在脑后,泠霜横卧在床上,将一头半干的长发悬空晾在床外,闭上眼睛,贪恋地享受这一刻奢侈的宁静。
外面,正风雨大作。天色已经全暗,帐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的光,跳跃地映在帐壁上。闪电划破夜空,撕裂声里,照亮天地。
罕见的雷雨,飞沙走石,大雨瓢泼!
身子蜷在柔暖的被衾中,她忽然想起来段潇鸣。此时的他,在做什么?雷电下搏杀?抑或是风雨中的绸缪?她,不知道。
‘噗!’的一声,狂风卷入,一阵惊冷,她昂起脖子,看向帐门处。
是他!
泠霜翻转过身,坐起来,将一切倒置的影像拨正。
真的是他!段潇鸣!
“你……”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血色的眸,血色的剑,血色的甲衣,周身上下,皆浴血!
雨水混着血水,自他身上淌下来,一步一步,濡湿了地上的毛毡。
眼角眉梢,发际额头,肘部指尖,每一处,每一寸,都在淌下。
“这是你国人的血!”他的声音沙哑沉毅,入耳听来,似远古生满锈迹的号钟,冷硬怆远,泯灭情感。
她一身素衣,黑发垂腰,坐在床上看他,岿然不动。
为伊判作梦中人
“我率部围剿五部,血战三日,剿灭大部分主力,可是各部酋长却都逃脱,往凉州城而去!你的叔父,大开城门,迎他们入内。”段潇鸣行至床前,与她对视:“曾经,有人说,我倾毕生之力,也破不了凉州!”他转动血色的眸,乌黑的瞳仁里,映出她的脸来,染血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用力之猛,似带了无尽仇恨,道:“你说呢?”
她紧咬着牙关,不置一词。
“说!为什么不说话!”他猛地使力,将他从床上拉起,带入怀中,单臂扣在她腰间。素白的中衣,贴在甲胄之上,顷刻间,斑斑血迹,混着雨水,在一片素色里开出猩红色的花朵,团团簇簇,漫漫点点,不消时,便倾浸渲染开来了。
如此妖冶的花儿,这样夺目的色彩,除了这杀戮的血,还有什么可以比拟?!
只可惜,这样的绝丽,还未待开全,便已凋残!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掐上了她的脖子,盛怒之下,他的理智,正在慢慢溃散!
泠霜凛然回视,终于开口:“你想要我说什么?我所说的,会是你想从我口中听到的吗?”
“记不记得,那天,我说过,我有点喜欢你了?”段潇鸣松开了扼住她咽喉的手,让她喘气,接着道:“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就是你这个表情,那样的骄傲!”他阴冷一笑,复又换了一张脸孔:“可是,你知道吗?我最恨的,恰恰也是你的这张骄傲的脸!”
单衣早已湿透,冰冷的甲片隔着衣料,传来最残酷的温度,一点一点,渗进血脉里!这才是他!绝情绝爱的大漠苍狼!浑身浴血,立于天地!
“今日,我的副将殒命在凉州城下,他跟了我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段潇鸣凄厉地嘶吼着,用仇恨的目光狰狞地瞪着泠霜:“我真傻,为何要与你说这些!你怎会明白,男人的疆场!刀枪下的尸魂的哀嚎,早已被西子湖畔画舫上的丝竹声盖得干干净净!你口口声声说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你又怎会知道?!”
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雷鸣,闪电将帐内一瞬间的雪亮,也让二人更加看清彼此的表情。
泠霜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原来,他是这般痛!
是啊,无论是英雄还是枭雄,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又怎会真的无痛?!
他对袁氏的恨意由来已久,当年段之昂便是在攻打凉州之时,身中羽箭,不治身亡的。而今日,他又失去忠心追随多年的心腹,杀父之仇,手足之恨,不共戴天,不是吗?
“我痛恨你这样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我的奴隶!”
泠霜丝毫不去理会他的咆哮,依旧直挺挺地看着他,身躯已经冰冷地没了暖意,可是,却麻木地连颤抖都不会了。
抬起僵硬的手,探向他腰间,倏忽抽出他的佩剑,寒光明灭,耀了二人的眼。
“你这般恨我,是因为你的剑上,少了我的血吗?!”泠霜冷艳殊绝一笑,伸出手握住剑身,拉了开去。
血肉厮磨剑刃的触感,自剑身传递到他手上,那样深沉的痛楚,无声无息,苍钝绵柔。段潇鸣冷冷看她,抿唇不语。
纤白如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刺目的伤痕,鲜血潺潺流下,沿着手腕,往臂下蜿蜒而去拓一道殷红的轨迹。
他知道,那有多痛!
他的剑,滴着她的血。
从今日起,她,便是断掌。
在中原,女子断掌,是为大凶,克夫克子,终身孤老。
将剑收回鞘中,泠霜双臂交缠,勾上他的脖子。
唯有一颗沉痛累累的心,方能理解另一颗沉痛累累的心。只有跟你一样痛,才能明白你心中的痛!
拨开雨水嘀嗒的乱发,双手捧起那张脸,轻如蝉翼地吻下去……
那张脸,血汗交流,尘屑油垢。
只有极致的恨,才能挑起王者的霸心!将你内心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用你的剑,指向天下!
拉下她的手,他狂魅冷笑:“我是一头狼,你不怕吗?!”
“如果你是狼,那,便让我来做你的狈吧!”
今夜你这般癫狂,是在怕什么?!你是要在我这里得到保证吗?那,我便把自己给你,这,便是我与你的盟约!
这个男人,带给她欣喜与痛楚,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止是他豢养的女人,更是他的盟友!一起去毁天灭地的盟友!
她的背,贴在锦绣被褥上,她的身上,压着嗜杀嗜血的男人!
凤穿牡丹,蝶戏百花,精美绝伦的宫廷刺绣,层层叠叠,绽开在身下。
江南的金丝银线,搔弄着光滑的背脊;
塞上的铁衣甲片,磨砺着细腻的肌肤。
染血的单衣被撕毁在一旁,今夜,她要给他一个保证,亦要给自己一记鞭策!
残烛的弱光,映着他油光黝黑的脸,淌下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冰肌雪肤之上。
从不知道,女子之痛,竟到了那般田地!
那撕裂的一刻,即使下定决心,依然忍不住本能地退却!可是,你却不许我后退!迫我睁开眼睛,让我看到你眼中的决绝!
你执起我痛极紧攥的手,细致地吻着,从拇指到虎口,一根根柔蜜地舔吻,直到我甘心松开来,伸出舌尖,对那道已经干涸的血痕,细细地舔舐……
原来,良人,是这般痛楚!非要痛过,才能又这样深的契合,才能直达对方的心底,去看他的所思所想!
这,便是夫妻吗?
段潇鸣,你说的不错!白骨乱蓬蒿的沙场,是我所未见,那,就请你带领我,去看一看男人的世界!
默默地注视着在自己身上啮啃的男人,泠霜无力地想着,看着眼前的烛光渐渐地晕开来,意识一点一点地消退,终于,昏了过去。
三日后
段潇鸣进帐来,便首先往床上望去,见泠霜依旧闭目躺着,眉心一皱,道:“还没醒?”
小惠对他施了一礼,道:“不过今日已经好些了,没有前两日那么烫了。”
段潇鸣伸手到她额前抚着,果然退了不少热度,遂点点头,又转身离去了。
见他走后,小惠暗自叹气,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既不放心,又不肯主动问问病情,既然担心,又何苦匆匆而来,又总不肯多呆片刻,这样的他,真是让人猜不透。
拧了一条冷帕子,小惠轻轻拭去她满脸的汗。
想起他回营后第二天一早她进来看到的景象,她也无话可说。看着昏厥的袁泠霜满身的青紫,他已多少年没有如此癫狂?
告知他她的病况后,他只淡淡冷哼:“这样单薄的身子,要来又有何用,纵使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小惠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那张脸,暗自苦笑一声:若是真的不顾她死活了,又何苦天天跑来看?!
她所认识的他,不是这样的……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变成了这样?!小惠呆呆地望着双目紧闭的泠霜,无声地问道。
泠霜本就身子单薄,那一夜先受了寒,又缠绵过度,身子不堪重荷,昏厥过去之后,第二日便开始高烧不退。
昏迷的三天里,一直意识模糊,混乱地做着遥不可及的梦。
她梦见幼时的自己,被叔父抱起,跨坐在他脖子上,顶着她去看元宵的花灯。西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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