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昊天最后再望了一眼泠霜,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她竟依稀见着他还是笑着的。
只见他噌一声拔出佩剑在手,转身消失在震天杀声里。
将军的剑,凛冽寒光耀九州,三尺剑锋所对的,可以是至高皇权,亦可以是异族戎狄。铮铮铁骨,便要战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言弃,这,方是为帅之道!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寒夜茫茫,指战台上每一个人都纹丝不动,静立远望城中,一处处火苗窜起,越烧越旺,终于,半座城都在了火里。
大厦将倾,便是谁,也没有能力去扶起的,叔父,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还是要这样死心塌地,偏执地去扶?!你是袁氏子孙,你对家族有责任,可是,你是个人,而不是神!袁昊天再神乎其技,终究,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天下人不服袁家,为何,还要这样执念?!
远方的大火,摧枯拉朽,那火苗子越蹿越高,几乎要忝到天上去。房舍坍塌的声音,就是远隔数重,也能听到。
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她出关之日起,就知道会有今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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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顾芳华满地时
经过一宿激战,城内袁军的散兵游勇尽数伏诛。
袁昊天挥剑自刎,据称,其尸身撑在佩剑上,死而不倒。
次日,段潇鸣率众将进城,张贴榜文,与满城百姓约法三章:凡我段氏将士,不得抢掠,不得烧杀,不得□。
如有违抗者,斩立决!
当初段军在边城烧杀抢掠,是为匪;
而今段潇鸣打着光复前朝的旗号举兵西征,是为正!
正与匪,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正,乃是王者之师,代天诛杀佞臣贼子,安百姓于六合,岂可再生土匪流寇的作风?!
故而进城之前已立下军法,无论是谁,胆敢违抗,当场伏诛,一视同仁!
满城百姓起初对段氏还心存忌惮,毕竟段军的作风多少年都摆在了那里。但两日下来,果见段氏军纪整肃,对百姓好不滋扰,城内乡绅豪族前去军中拜会段潇鸣,又得其礼遇有佳,遂众口铄金,得到满城百姓的一致好评。
袁氏戍卫凉州三十载,而今,却无人敢再提袁昊天一个‘好’字。人心至此,也实在叫人说不出什么。
进城之后,段潇鸣更忙了。彻查仓廪,府库,登录人口,检视军备,整编投诚的一部分军队,总之忙得焦头烂额。
* * *
袁昊天的头颅,已经在城门上悬了三日。
没有人告诉她,更没有人敢告诉她。段潇鸣将她禁足,用了‘外头还不安定,出去太危险’为由,将她软禁起来。
她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因为她知道,在这时候据理力争,只会适得其反,让段潇鸣将她看得更紧。
经过了上次的事以后,段潇鸣将霍纲调到外面,主管仓廪核查事宜,不让他再接近泠霜,省的再生出旁支末梢来。
泠霜到了第三日,才知道袁昊天的头被挂在了城楼上,而且,已经挂了三日。
* * *
“这一仗,打得真他奶奶地带劲儿!”陈宗敬扯着破落嗓子喊道,呵呵笑了两声,端起陶碗,仰头就是一饮。
诸将皆是哈哈大笑,整间屋子闹哄哄地,炭盆里的炭正烧得旺,一帮子大男人又都灌了许多酒,暖的人要逼出汗来。
今日同诸将会饮,也算是攻下凉州后的庆功宴。打了这么久的仗,大家也累了,平时军纪严整,各个都是谨慎小心,今日算是除了禁令,所以一个个都喝海了。
陈宗敬为着攻城时候折损的亲兵不开怀了许久,今日算是看开了,又是一副拿腔作调的‘老样子’了。
席面上,大伙都是喝得熏熏然,一个个划拳赛酒,喝高了,只三个人还是冷静地安然坐在那里。
霍纲冷脸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所以也没人去管他。
孟良胤冷脸也是常情,军中他最为年长,又是德高望重,包括段潇鸣在内的众人皆受他管束。而且也不是武人,没有那个习气,文质彬彬地坐着,自然也没人敢起哄。
但段潇鸣脸色不好看,可是头一回。往常打了胜仗,他身为主帅,自然是最为热络的,跟这一班将领对酒,非要一个个喝倒了才罢休。而今次,连他也不跟陈宗敬抬杠了,只是安安静静在主位上坐着,右手食指在桌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平举着一只粗陶碗,一小口一小口似有若无地抿着酒。孟良胤就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是各怀心事,偶尔交头接耳地说上一两句,无非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或是凉州城的安顿情况。
他已经三天没回去了。一直留在军中,美其名曰‘安顿驻防’,忙得不可开交,实则,怕也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泠霜,而迟迟不敢归。
一连三日,她滴水未进,消极地抗争。亲卫一日三趟来禀报她的情况给他。
第一天她绝食,他深蹙眉头,抿唇不语,拂袖而去。
第二天她绝食,他冷笑一阵,交代侍候她的仆婢,就是强灌,也要让她吃下去。下人们没办法,果然采取了强灌 的法子,可是,她们怎么灌下去的,泠霜还给怎么吐出来,就这样闹腾,又是一天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直如扯絮一般。
他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可是,他就是不想让她去见,更不想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左右她,让她离开他!
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了对错。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是怎么来的,是如何来的。
整整三天,他硬是挺住了不见她。他平生最恨人威胁,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威胁到他!她知道他怕她死,所以用死来威胁,只是她想死,还要看他答不答应!
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北风呼呼地刮着,催得窗上厚重的棉纸哗啦哗啦地直响。
段潇鸣心中纠结成一团,眉心皱成了个‘川’字,一股戾气冒上来,狠地端起碗来,一口干了,将碗甩在桌上。
众人正酒酣耳热,呼啦一声,门忽然开了,厚厚的帘子掀起,挟着雪粒子进来的是一个段潇鸣亲卫,也不看其他人,径直行了个军礼,到了段潇鸣身边,弯腰附在他耳上,快速地说了几句。
段潇鸣脸色一沉,侧头对孟良胤道了一句:“先生,我去去就来。”言毕,便大步疾走而出。
段潇鸣一走,气氛顿时凝结,大伙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霍纲依旧这么不冷不热地坐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孟良胤倚在靠背上,一下一下地捋起须来,也不知在想什么。
“到底是姓袁的,这女人迟早要成祸害!”陈宗敬含着酒,模模糊糊地低声咕哝了一句。
“放肆!”孟良胤猛地拍案而起,怒声厉喝道:“夫人便是夫人,宗敬,你这可是大不敬,要是再有下回,下拖下去打一百军棍!”
孟良胤向来严肃,但是却甚少这么疾言令色,喝得陈宗敬已然呆了。以至于他背着手,面目涨红走出去了,他还呆呆地醒不过神来。
“先生他这是怎么了?”陈宗敬楞坐在当场,喃喃自问。
* * *
雪下得又急又猛,所以,才半日的功夫,便已经没过脚腕了。
他才转过仪门,脚下就慢了起来。
过了月洞门,再转过影壁,几步的路程,走起来,竟这般费力!
他在影壁背后站住,远远地望着她。
空对着,举目苍白,幕天席地,原不为冰雕玉砌,终是意难平!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足靴踏在雪面上,吱呀有声。
她还是那日章服,一袭火红,云蒸霞蔚,山河萧条,却添不来半点温柔富贵。发髻早已松散,寥落地垂在那里,山重水复,到底哪里是他与她的柳暗花明?!
“你到底想怎样?!”他站在离她一丈之远,阴沉面目,字字皆有恨,字字皆无奈。
她依旧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不偏不倚,不言不语。她整个脚面都被雪埋了,可见果然是从晌午就开始站在雪里了。肩上发上也积了一层薄雪,此刻,都冷凝成冰了。哑儿跪在她侧后方,手里捧着斗篷。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段潇鸣来了,如蒙大赦一般,抬眼望着他。
段潇鸣双手在袖底死死地握成拳,喑哑低沉喝道:“进去!”
泠霜依旧沉默,连眼睛都闭起来了。
“你这算什么?!你早知今日,却做得这幅样子出来,想做什么?!”段潇鸣猛地一个箭步上前,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一扯。泠霜三日未进饮食,整个人早已虚脱了,哪里经得住他这番用力?当即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摔倒在地上了。
“我是知道今日,只是,我不知道,你竟连一个体面的死法都不肯给他……”泠霜伏在雪里,双腿早已冻得麻木,一点知觉也没有了,埋在雪里也不觉得冷,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也不想去看他,就这样低着头,气若游丝地说道。
段潇鸣终于松了手,放开她。
不辞冰雪为卿热,她此番不辞冰雪,是为了谁?
一地火红,堆在他脚下,这是她的嫁衣。
两年前,她穿着它,远嫁。他送她。
两年后,她还是穿着它,今归。她送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此生的妄想。若是有来生,甘做一平常百姓家的女儿,父母高堂,兄弟手足,鼓瑟吹笙,高高兴兴地送女儿出嫁。
这一对翁婿,刀兵相向,终是不共戴天。莫说把酒言欢,便是片刻相容,也不能够。
段潇鸣狠狠闭了眼,到底狠不下来,暴喝一声:“传霍纲来!”
再回首是百年身
时正黄昏,大雪已停,阴霾散了,露出了半目残阳,橙红的颜色,凝了冷气,萧条了半边天空。
进城出城的人流被疏散开,二十个亲卫排开在两边戒严,将围观的百姓都驱到远处。
泠霜连衣服也没有换过,发髻也仍旧散乱,这样突兀地站在那里,恍如一个疯妇。霍纲站在她侧后方,隔着三丈远,负手而立,脸上依旧是千年不化的表情。
百姓们在两边,望着这一幕‘奇景’,纷纷指指点点,都在猜测她二人的身份。
泠霜抬头仰望城头,她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始终未动过分毫,仿佛一尊雕塑一样。
她不能说自己没有恨过他,可是,直到此刻,她才迷惘,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恨他。
到今天,此刻,她望着他,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为何要恨他了。
那个人说得没错,她从来不懂得恨,因为不懂,所以,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恨一个人。
她的恨,永远无力而苍白,永远不得纯粹。就好像她决定要恨他的那时候,十五岁,西子湖畔,灯尚好,夜未央,她第一次叫他爹爹,她第一次满怀憧憬,她第一次那么坚定地相信,爹爹会救她,带她离开临安,离开皇宫,离开那里的一切纷纷扰扰。可是,她错了。
她所有的仰慕,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坚持,都在他翩然转身的那一刹那瞬间崩塌!大厦一朝倾,摧枯拉朽,灰飞湮灭。
她绝望地冲着他的背影怒吼:“他要做齐襄公,他要逼我当文姜,连这样,你都可以不在乎吗?!”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她,长叹一声:“回去吧……”
她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将那三个字说出口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泠霜嘴角轻挑,微微笑了起来。眼角的泪,斜落如鬓。
她曾经对自己发誓,她再不会为那些抛弃她,伤害她的人流半滴眼泪,他们袁氏家族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她流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