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的院子,安静如初。只是午后慵懒催眠的阳光不再,换了趋近黄昏的凉凉薄暮。那开遍的姹紫嫣红,都浴在这暮霭里,如同上天垂下的一道薄如绞绡的帘幔,楚楚花容,全都隐在了后面。
蜂蝶的轻嗡,泠霜再也听不见,此刻,她的目光依然停格在了那个角落,她的耳边,不断地重复回荡着小惠的话,一遍遍,一声声……
段潇鸣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只能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尽最大的努力去拥抱她,下巴贴在她头顶,青青的髭须不断地轻轻蹭着她松绾着的发,刺得她头皮轻微的痒。本就是松散的发髻如何经得起他这一蹭,一缕缕的青丝墨发不断地散下来,安安静静地垂在了颊畔。
此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泠霜柔顺地任他拥着,甚至,还主动伸手圈上他的腰。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在一起。
“你答应了的,何时兑现诺言呢?”最后还是泠霜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嗯?”段潇鸣不解地发了一个鼻音,轻轻放开了她。
泠霜垂眸微微一笑,指向院中那株桃花。
段潇鸣也随她侧脸望向那株桃花,恰逢一阵花雨零落,凄迷的美,看得他心底一阵悲凉,伸手抚上她的背,清晰的脊柱突兀在那里。她又瘦了……
“我虽看重霍纲,可还不至于如此。况且他也是恩怨分明的人,你又何苦……”段潇鸣的手,一下一下,自她垂在肩上的发抚着,如呵至宝。
泠霜浅浅一笑,答道:“古人有句词,却是极好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上,最可贵的,便是人心,因为,那恰恰也是最没有保障的,最易变却的东西……所以,人活着,便是用一生的时间去维系和经营那点单薄的人心罢了……贪嗔痴恨,皆因此而来。更何况,我本无恨,何必乱伤人性命。饶她一条命,博得我宽容美名,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我自是一心为自己打算的,哪个说了是为你?这自恋的毛病,何时能改了去!”说完,挑眉一笑,睨着他。
“桑儿……你……”段潇鸣深深看她一眼,张臂猛地拥她入怀,细细地吻在她脸侧耳畔,哽咽道:“不要这样……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调养好身子,很快就会怀上……等我架好了秋千,或许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抱着孩儿一起坐在上面了……”
泠霜嘴边的笑意,终究是散去了。一点一点,融在了夕阳余晖里。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冷冷看他,面色如霜,一字一字道:“不能生又如何?谁会在乎?!谁会稀罕?!”
言毕,狠狠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背过身去,伏在春凳的靠背上,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不该怪他的,她也没有立场怪他。换作是她站在他的立场,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用烈性药让她终身不孕!额吉娜不能怀他的孩子,她袁泠霜难道就能吗?!将来他必是要举兵南下,逐鹿中原的,到时候,正统嫡出却是有了袁氏一半的血统,有心人会怎样想?野心家,又岂会放过这个可以搅得天地色变的特殊身份?日后呢?又是一场血腥的杀戮,为了夺嫡,为了正统!
名分,是活物,也是死物!
曾经,他们彼此相恨,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们又彼此相惜,但是,纵然再亲密,终究,还是有一些是他们都不能去触及的地方。
就比如说,孩子……
沉沉暮霭,烟柳断肠。
他侧身而坐,斜阳的余晕,匀匀地抹在他迎光面的半边脸上,祥和安宁。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一边是怜惜,暗的一边,是沉痛。
段潇鸣,也不是生来暴戾的。就如此刻,可见得到一丝半点的煞气?此般安恬,一点一点俯下身去,从背后拥住他心爱之人,两个人的身子,像两个交叠的弧度,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用他的身体与意志,去守护此生所要守护的。
他的唇,温暖而柔软,贴在她耳上,点点轻吻,就像午后那诱人贪眠的融融日光。
“我在乎……我稀罕……”第一次,泠霜感到,原来,段潇鸣的声音,也有这般如玉温润的时候。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垂下,至腮边滑落。
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稀罕……虽然,只有一个,可是,也够了,就算只有一个,也够了……
第二卷:此事古难全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个月以后,秋千架好了。
这日午后,段潇鸣特地过来,抱泠霜出去荡秋千。这些日子以来,泠霜死缠烂打央了他多次,想看看‘工程进度’,都被他驳了回来。泠霜又是笑他,又是恼他,从没听过谁做个秋千要做一个月的!半日功夫便可得的东西,到他这里却是用了整整一个月!
泠霜的腿伤其实已经好了,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可是段潇鸣却非要抱她出去,还要她闭上了眼睛,不许偷看。直到坐到了秋千上,才许她睁开眼睛。
一坐上秋千,泠霜倒不急着睁眼了,双手抓着秋千索,双目微阖,足尖轻轻点了几下地,秋千便悠悠荡了起来。
段潇鸣看着她的样子,满心期待瞬间瓦解。想他一个月来又是学木匠,又是学漆匠,精心挑选木料和秋千索,这么多的心意和功夫,她倒好,连看也不看一下。
心中正不自在,脸色自然也不十分好。讪讪地在一旁僵站着。看着她陶醉地在桃花掩映下悠然摆舞。
泠霜自己荡了许久,仍是小小摆幅,于是终于睁眼,偏头看着段潇鸣,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推秋千?”一脸的娇纵跋扈样子,说得理所当然。
段潇鸣气得几乎想要吼她,可还是忍住了。他自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可如今,竟娶了个比他还要阴晴不定的性子的,温顺起来像猫儿,发脾气起来像小母老虎,他竟忽然觉得自己也开始战战兢兢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要变脸了,翻脸果然要比翻书快。
像今天,刚刚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又是满面乌云,又不知道哪里惹了她了。
段潇鸣心底轻叹一声,只得遵命过去做那‘丫鬟活’。
他的臂力自然非同一般,以前也没有干过这推秋千的活,力道把握地不好,没两下,就把人推到了半空的高度。
泠霜坐在上面忽然觉得耳边空气流通速度不太正常,一睁眼,立即大声尖叫:“你给我住手!快住手!”
段潇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
那边泠霜急得语带哭音:“段潇鸣你快停下!我怕高!快停下!”
她说什么?她怕高?
这回段潇鸣听清楚了。刚想收手,忽然心中一念闪过,嘴角一挑,更用力地去推秋千。
“啊!!!救命……”泠霜大叫起来。
心中正把那推秋千的男人‘千刀万剐’,忽然觉得座下一重,身边已经挤进了一个人。
“呵呵……”泠霜轻笑出声。自然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不是怕高吗?”那怎么还笑得出来?段潇鸣怀疑地看着她。
泠霜双手松开了秋千索,舒服地往他身上靠,伸手遗憾而同情地摸摸他的脸,还不忘捏了捏那常年紧绷的皮肉,促狭地道:“我要是不这么说,怎么骗你上来呢?”
“你……!!!”段潇鸣再次气结,目视前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道:“我岂不是有一次中计了?”
泠霜笑着对他眨眨眼,道:“怎么,不服气?”
“服气!自然是服气的……”
“这才对嘛……”泠霜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腻上他身,轻轻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一吻,以作嘉奖。而后辗转附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我不过是要你的一份心意,好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段潇鸣心中一阵感动,面色柔和了下来,只一瞬间,又凝重了脸色,故作阴沉道;“你这招欲擒故纵之计,使得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是么?”泠霜抿嘴一笑:“可见是师傅教的好。”
“怕别乱拳打死了老师傅才好!”
“怎么?你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泠霜一阵娇笑,侧脸往他胸口靠去,忽然触到什么硬物。
“是什么东西?”泠霜一边闷闷地问道,一边已经动手往他胸口的衣襟袋子里掏去。掏出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璜。
白玉中隐隐透着青色,触手生温,表面润洁,无涩感,通体也没有沁斑,看起来,该是新物件,不是古物。
“喜欢么?”段潇鸣把着她的手,将两半玉璜合在一处,正好是一方完整的玉璧。
泠霜轻浅一笑,轻声道:“你送的,什么都喜欢。”
“你呀,平时也从来不求什么,别人总是金银珠玉地要着戴着,就是你,也没见你向我开口要过什么,老是想给你送样东西,可总是不知道该送什么。”段潇鸣轻轻拥着她,温言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来做什么?!你既然多的是,尽管给要的人送去,想必,这也是剩下的吧!”泠霜蓦地一翻脸,冷笑说道,一甩手,将一对玉璜掷到他身上。
“果真是个醋坛子!”段潇鸣忙去接住了玉璜,生怕摔坏了,抚额大叹道:“我倒是想送给别人,可就是没处送了……”握起她的手,轻轻把一对玉璜放进去,贴在她耳畔道:“我早就把她们都放出去了,西苑已经空了……”
“哦?那我怎么看见索伦雅库特等几个部的公主都还住着?”泠霜眼角轻挑,妩媚娇笑。
“査巴奇这些人一直忠心追随我,我总不能这么不讲情面吧。”段潇鸣脸色也重了几分,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我也没让你赶她们走啊?不过是随口一问,紧张什么!”泠霜一哂,偏开头去。
“我说过,终身不会弃你而去,当日如是,此生亦如是!你又何必多心?何必要这么明白?!”段潇鸣似叹似怨,一番话说得甚觉无力感。
泠霜内心一震,随之激荡开来。原来是她多心,原来,是她太过明白了。是啊,或许,他说得对,何必要这么明白?!
如果,一辈子都可以不要明白,永远像当年太尉府里的天真烂漫的心思,该有多好?
一瞬的垂眸,泠霜脸上复又噙起一抹微笑,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两半玉璜分别贴合包在二人相扣的掌心。
依然是那一双长年握剑的手,沧桑厚茧,层层叠叠,握起来,仍旧那般厚重。只不过,不再温暖如昨。
袁泠霜这一世所求,怕是无人能给得了了。
这一刻的段潇鸣,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心里要的。
“这一对珩璜,你要哪一半?”短暂沉默之后,段潇鸣轻声探问。
泠霜百转千思,本在一念,也不肯显露出来给他看。
沿着他的探问,微侧螓首,明眸漫睐,笑道:“珩璜,珩璜,珩在上,璜在下,我自然是要上面的珩了,这样才好压着你!”
段潇鸣听她讲完,低低闷笑起来。
泠霜疑惑地侧眸看他。秋千一荡一荡,桃花枝头,缤纷花雨阵阵而落,散在二人肩头发间,悄悄地氤氲开一层粉色的雾气。
段潇鸣俯头轻咬她的耳垂,邪魅而笑:“好……以后,晚上我都让你在上面,压着我……”
那一架秋千,一直从春天荡到了秋天。
段潇鸣陪着她从桃花满枝头一直荡到了桃树枝枯萎。
他每天拥着泠霜,一遍一遍说着,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他就抱着她和孩子一起,三个人一起坐在上面。
泠霜每每笑道,那可不成,树枝都要被压断掉的。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这也让段潇鸣越来越放心她了,对她越发呵护备至。
他看到泠霜越来越多的笑,同时,他却离她的心越来越远了。
他不知道她每天都很安静地练字。以前,她父皇还活着的时候,老是数落她写的一手烂字,简直有辱家声,为了这事,没少罚她。可是,那个时候,就是不肯好好写,成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如今这段日子,越来越闲了,便索性修身养性,每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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