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霜看出来她是能听懂,却说不好,所以,尽量用最浅显的句子词语来表达。
额吉娜听了,忽然伸出手来,亲密地拉过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语道:“大汗陪你,怎么会闷。”
泠霜不习惯与人身体碰触,手突然间被她这么握着,全身说不出地不习惯。可是,她却不能甩开,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又是客气地一笑:“姐姐说笑了,大汗这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
“你,福气。”额吉娜指了指她的肚子,笑着看着她。
“我哪里有什么福气,要说福气,那也是大汗的福气,当然,大汗的福气,也就是咱们大家的福气!”泠霜依然是笑着,直勾勾看着额吉娜的眼睛,到现在,她还没有猜出她的来意。从进门到现在,她似乎毫无中心,一个劲地闲扯。
额吉娜似乎没听懂泠霜的意思,望向身边的女子。那女子便又重新用鄂蒙语解释了一遍给她听。
额吉娜听完后,含笑着点点头,接下去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下泠霜倒真的迷惑了,她特意来一趟,就仅仅而已?
小惠带着丫头们来上茶,在泠霜的示意下,首先奉给了额吉娜。
“这小碗我见过,汉人的东西。有盖子还有托子,很有趣。”额吉娜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泠霜,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
“是啊,这是中原的茶盅。”泠霜柔顺地笑着点点头:“这茶叶是我来的时候从中原带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茶,好东西。我那里也每天喝。”额吉娜笑着,和善地说道。正低头举杯要喝,眼角忽然瞟到了那绛紫色的花苞,摆在一个四方的檀木雕花架子上。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盆琼花,看着泠霜问道。
“就是一盆花,没什么特别的。”泠霜的心中忽然闪过什么,她警醒地看着她。
“很漂亮。”额吉娜看着花笑了,顺手端起茶盅,走到架子旁,细细端详后,赞叹道。
“不过就是极普通的。”泠霜低头,刚要啜茶,忽然耳边传进一阵惊呼。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看见额吉娜在花盆旁边举起茶盅,小啜一口,似乎是被烫到了,下意识地摔了茶碗,手应势向旁边一挥,整盆花生生落了地,清脆的一声,粉彩描金的细瓷,再是价值连城,也化为了齑粉。
泠霜终于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所以,她只能冷冷地,眼睁睁地,看着额吉娜不小心地被烫到,不小心地摔了花盆,然后,不小心地后退几步,用她那厚重肮脏的大红靴,在那即将开花的花苞上碾过,踩过,压过,踏过。
就差一点点,也许,它今晚,明晚,就能开了。
她等了几年,几年,多少个晚上,不敢睡,睁着眼守着,等着。
却及不上这一刻,如此短暂,如流行陨落,一刻,一秒,就此毁去了,完完全全毁去了。
“哎呀!妹妹……我……”额吉娜张皇失措地看着她。支支唔唔,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是哪个泡的茶!烫着了大妃!”额吉娜身边的女子立即尖叫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的气势。
“奴婢该死!惊了二位主子。”小惠立即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算了。”额吉娜对着小惠道:“我没事,可是,花……”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泠霜:“妹妹……”满脸的歉疚之色。
泠霜看着地上,尘土碎瓷里被踩得稀烂的花苞,绛紫的颜色,孤独而绝望死躺在羊绒地毯上,流了一地紫色的血,她似乎,能闻见那股血的腥味。
沉默。泠霜低着头,深深的沉默。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看着她。
半晌,她终于又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噙着一抹笑意,依旧如前。
“不过是一株低贱卑微的草,又有什么要紧的?死了便死了,毁了,便毁了!左右,是件玩物罢了。”
此月何年初照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额吉娜根本不是一个红颜已老,来乞求怜悯,或者泼洒妒意的妇人。
她是来示威的。她来告诉她,一山只有一虎。她来告诉她,与她争的下场。她来告诉她,即使,她有了孩子,她依然有的是办法让她死。
泠霜笑了。收起了一贯的轻蔑。这,才是她的对手。
额吉娜非但不是没有丝毫准备而来,事实是,她怕是早已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是她到拉沃来,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敢动自己。或许,这意外的怀孕打乱了她的计划。但是,泠霜明白了,她的眼睛,时时刻刻地在盯着自己!她知道她的痛处在哪里!她知道往哪里踩,才能伤到她!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必定要见血!这才是草原人的血统!这才是跟了段潇鸣半辈子的女人!她跟段潇鸣一样,是一头狼!它永远躲在你不知到的角落窥视你,然后,出其不意地扑上来,亮出尖利的爪牙,往你最脆弱,最柔软的一处抓去,用最痛最痛的方式伤害你。
泠霜一直静静地望着那绛紫色的残骸,保持原本的坐姿,一动不动。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西北的窗已经被封了起来,所以,看不到那绚丽的色彩,沉沦前最后一丝光明与温暖,都被隔绝在窗外。她整个身子都在阴影里,房间里死寂,就像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这里一样。
小惠蹑手蹑脚地进来,犹豫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汉妃?”
泠霜依旧一动不动,就仿佛是一尊化石,等待着风化,消散成齑粉。
“奴婢把这些收拾收拾吧……”小惠朝她看去,唯唯诺诺地轻声道。
泠霜仿佛被她这句话触动了一样,忽然抬起脸来,将视线从残屑上一点一点移开,移到小惠的脸上。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这个习惯了屈从,一味低眉顺目的丫头。跟在她的身边,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她依赖她,尽管,她不信任她。
可是,她今天,第一次,很想,很想看看她,看看这个女子,看看这个整日在她跟前的女子,看看这个她早已习惯的一个身边人。
她知道,她是段潇鸣派来的人。可是,她本没有什么要瞒他的,那,就无所谓监视与否。可是,今天,她却不得不正视她。或许,连段潇鸣都不了解,霍敏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汉妃……您……您怎么了?”小惠被她看得浑身不自然,不自觉地逃避她审视的目光。
泠霜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捕捉她仓皇逃窜的视线。
嘴角忽然挑起一个弧度,然后,缓缓地,渐渐地,越来越大,直到,整张脸都在笑着,笑着。
小惠头微低着,眼光落向某处,不敢再看她。
“你下去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泠霜忽然出声道。
小惠蓦然抬起脸来看着她,满脸惶惑。
泠霜已经起身,往床上走去,她累了,要躺会儿。
小惠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躺下去,满身疲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终究还是无声地闭上了,退了出去。
女子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个说法!
月亮出来了,从东边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满地银辉铺陈,残碎的花朵也沐浴其中,这情景,就像昨日,就像前日。
那个时候,它还是活着的,那样生机勃勃,立在那高贵的瓷盆里。而不是像现在,那肮脏的一脚,将它死死地钉死在了冰冷的地面,青砖石,光鉴清明,隐隐透着寒光。
吟月,你说得对,只有有缘人才能看着它开花,看着它将一生的美丽交付。
吟月,你说,我是个有福之人,但却未必能看得到这世间绝艳。
吟月,你等了一辈子,却还依然在等。
没缘的人,即使等上一生,也是枉然……
今夜,又是满月,你是否还一如既往,立在月下,等那千万个花苞开花?
“吟月……”泠霜觉得自己好累好累,连那道薄薄的眼皮都无力去支撑,任它一点点合下,将月光阻挡在外。
临安城的皇宫里,有一个凄凉到荒芜的角落。民间,把那称为冷宫。那是寂寞和绝望的代名词,它是那样特殊,立在世上最繁华锦绣的权力中心的墙里,却又与那辉煌壮丽的富贵格格不入。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
十三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月之夜,泠霜见到了她。
吟月,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散着一头长发,全身都是白色的,裙裾长长地拖在地上。泠霜闯进那里的时候,她正满身浴在月华里,站在断井颓垣里,看着满院子杂草一般疯长着的琼花。
女孩站在摇摇欲坠的门边,错愕地看着那白衣女子。眼眶通红,满脸泪痕。
白衣女子并没有转过身看她,但是,却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里。她一点也不惊惧,丝毫不意外这个陌生人的闯入。
“你看,它们长得多好?”白衣女子忽然指着地上道:“我刚来的时候,这个花种,还只是墙角瘦弱的一株,可是,现在,已经长满了整个院子。”
泠霜听见,她轻轻地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很好听,轻柔舒缓地钻到你耳里。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泠霜问她。
“我是吟月,公主。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在等。”吟月一身雪白,缓缓转过身来。她满头的长发,几欲及地,没有梳起,就这样悉数垂着,遮去了她半边脸,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
满月清辉之下,泠霜忍不住屏息。她真美!
她愣在了当场,想不出任何词汇来描摹她的美。她十三年生命里所见过的名满天下的美人,一个也及不上眼前女子。
“等?等人?”泠霜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不,我……从不等人……也许,曾等过,是的,等过一次,就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等了。不等了。”吟月喃喃地说着,时轻时重,时而抬头望望当空皓月,然后,又静静地垂下头去,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带着绛紫色花苞的花草。
“为什么不等了?是等的人没来吗?”泠霜偏着头,似乎坚持着追根究底。
“不是,是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一直都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或许,那个人,从来就没有过……”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既然你等的人没来,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在等一个约定。”吟月隐在阴影里的脸忽然猛地抬了起来,掩住那半边脸的长发迎风散开,生生地将那半张脸曝在月光里。
满月,明亮。
泠霜终于看清了吟月。这个女子,半面倾城,半面狰狞!
那可怖的皮肉,□裸地展现在眼前,纠结翻搅,猩红的,暗黑的,错杂一片。你几乎可以想见,那里曾经怎样溃烂,怎样发脓,怎样流血。纵横交错的混乱纹理,那伤,已是陈年,那痛,也已痊愈了吗?
“你的脸……?”泠霜怔怔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吟月轻轻地抚上自己那半边残脸,淡淡地笑了:“吓着公主了吧。”
泠霜没有摇头,轻轻地走近她。
“这是怎么弄的?有人害你?”
“不,没人害我。”吟月浅浅一笑:“是我自己,烧红的木炭,烙上去的。就这样……”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模拟着当年残忍的动作,伸手从火盆里抓起,义无反顾地往脸上烫去。
“你自己?!”泠霜吃惊地看着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自己动手毁去自己的脸?!
“是啊,我自己……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要它了。”吟月说得轻松地仿佛是在与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侃侃而谈一件完全无关于自己的事情。
“吟月……”泠霜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在骚动着,一点一点积聚,然后,悄悄地,静静地,快速地,沿着某种惯性的轨迹,落了下去,竟发出铿的一声,将她惊醒。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灯。没有火。很冷。塞北的秋天,她第一次经历,习惯了江南温和的气候,对这样萧瑟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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