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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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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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药,苦涩难入喉的一碗药,喝完了。
  
  当迷离的视线重新渐次清明,繁华绮丽的画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鼎盛了千年的六朝古都,一点一点淡去,淡去,黄土和孤城渐渐在上面明晰,最终,那幅卷轴褪淡成了一抹五彩的昏晕,消散在风里,正如它轻轻而来,悄悄而去……
  
  最后,连黄土和孤城也一并淡去,扩散开去,聚拢而来,凝成黄色的脸,黑色的眼。
  
  泠霜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看着他这张脸,轻轻地伸手,轻轻地去触,整个掌心贴在上面,那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可以流出沙子来,几乎都可以刮出劲风来。
  
  “你这女人!病成了这样,竟还如此泼悍!”段潇鸣悠悠笑着说道。被她打了一巴掌的这半边脸,还真有点热辣辣地微疼。
  
  泠霜的视线依旧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她覆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婆娑。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捧起他的脸。
  
  段潇鸣错愕地看着她,却不挣扎,任她所为。
  
  他的脸,很黑,很粗,与临安城里,士族家的公子,从小娇惯起来的纨绔子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的脸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农夫,勤勉而沧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或许,如果,他解了剑配,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农夫,肩挑一旦,用一生的劳作去养活妻儿老小。
  
  但是,没有如果的。她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他那样的人,生在剑下,死在剑下,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角力,他会死!会痛不欲生!
  
  她越发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与她印象中的无数张脸一一比对。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江南的水土不仅滋养出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就连男子,亦是别有一番风骨。
  
  就像顾皓熵,白面清癯,他有着文人最典型的品格,温文尔雅,谦恭礼让,与你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曲七弦琴上最柔美的筝调,清越悠扬,百听不厌。
  
  他有渊博的学识,纵古论今,他知道那么多那么多前朝轶事,诗词曲赋,与他谈天,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她总是以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而感到欣喜和骄傲!尤其,他还会每每体贴地为她沏一壶雨前新贡的龙井,清香甘冽的茶香,就像他看你时的眼神,盛满笑意,温润如玉。
  
  他是前晋宗室,现今天下三分之一的顾氏朝廷最优秀的皇子,他有所有身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贵与优雅,即使是拂袖之间,都是那样从容矜贵。他的幕下,有三千门客,他们自四海慕名而来,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他的美名,天下人都知道。顾皓熵,谪仙一般的男子。
  
  临安城的宫阙里,多少次的宴饮,袁泠霜与顾皓熵并肩而坐,两家有意联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中内外,早已不是秘密了。
  
  她与顾皓熵坐在一处,一对壁人,这一幕,曾经羡煞过多少名门千金,博多少艳羡赞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出他的脸?即使是连一个最平常的表情,都是如此模糊,如此模糊,连轮廓都消褪地几乎不见。
  
  顾皓熵,曾经是她十三年生命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代表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浪漫的憧憬和梦想,贪嗔痴恨,流年如雨,那个曾经让她非君不嫁的人,今天,她却无法拼凑出他的脸……
  
  转朱阁,低绮户,要逃过嬷嬷们的管束,偷偷觑一眼从大哥那里撒娇缠打得来的艳曲,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崔莺莺,脸红得似要滴下血色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相许,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福气的!可知道,你想许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要你?!
  
  泠霜狠狠地闭起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没有诗人浪漫敏感的思维,没有君子谦谦翩翩的风度,他永远也吟哦不出那些优美绮丽的诗词。他有的,仅是最原始的野兽般的凶狠,诱捕他的猎物,然后,用尖牙利爪把它撕碎。但是,如今的天下,需要的,恰恰不是诗人和君子,而是他!凶残暴虐,却有足够的野心与力量征服战争,将乱世重新归宁!
  
  可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千里江川!
  
  泠霜松开了手,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
  
  
                  月满汀州霜满天
  段潇鸣和衣躺着,把泠霜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刚刚喝过了药,现在只要再发一身汗,便能好了。她体制天性属寒,大热天里都几乎不出什么汗,所以他才非要抱着她不可。
  
  灯烛都已经息了。室内一片昏暗。
  
  谁也无心睡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空留一室岑寂。
  
  “我倒是轻看了你,大府里教养出来的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段潇鸣闷闷地已经笑了许久,终究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泠霜听了,到底是恨着的,袁氏称帝已久,自他口中说出来,亦不过一届权臣篡位。只是,这一切,于现在的袁泠霜,已经不再重要。且见她不恼反笑:“你没有听过,以口接气,病气便能转嫁,这样,我的病,就能好了吗?”
  
  她闭目假寐起来。自小轻眠,母亲哄她睡觉时,总是说,即使睡不着,养养神也好。所以,她便听话地闭起眼睛,到后来,到底真睡假睡,便没有人能弄清了。
  
  又是一阵静默,段潇鸣没有答话。
  
  既没有张狂地笑,也没有狂暴地怒。
  
  泠霜安之若素地静等。那句话,真心抑或假意,谁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之人,安静地一反常态。
  
  人一旦闭起了眼,感觉便会变得异常敏锐。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从衣角探入,一点一点向上摸爬,摸过她凸显的棱次分明的肋骨,薄薄的一层皮包着,一根一根,辗转抚触,不再向上。
  
  “若是真有其事,”他的声音,恍惚间竟渺远苍茫,似千般爱怜:“那,便让我来替你受这点病痛,又有何所谓?也好让你多生几两肉,不必总枯瘦地如干柴一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泠霜是背对他的,看不到他的脸。她庆幸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平静。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纯粹的话语,纯粹的表达,没有悲喜,没有温度,什么也不是,它仅仅是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为何,从哪里凭空来的一股酸涩,从眼耳口鼻一齐蹿入,顺着肝脾肺,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渗到心里面去,渗进去,渗到四肢百骸,无声无息,入骨入髓。
  
  他的手一直在那里,掌心的热源,绵绵不断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一刻,她体会到温暖。原来,不止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不止火光烤在身上是暖的,还有身体,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温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毕竟是长久不得的。正如,太阳有东升西落,火光也有燃尽熄灭的时候,人的身体,也有冷却的时候……
  
  “额吉娜要来了。”他的手仍旧放在那里,没有挪开。
  
  “什么时候?”她宁愿永远这样背身向着他,背身向着天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所受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就像刚才,她没有转身,没有去捉那道飘渺的惊喜,所以,也不必有喜极而悲的狼狈。
  
  “就这几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问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我要她来的。”段潇鸣似乎为她冷如冰霜的态度不满。
  
  “你我都知道她来干什么,那,何须多此一问?至于,是你叫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
  
  “我们夫妻?呵呵,”段潇鸣森然冷笑一声,蓦地用力把她整个人扳过来对着自己:“我们难道就不是夫妻了?”
  
  月色从西窗照进来,泼洒了他一脸一身,冰冷的颜色,就像此刻已落了霜的蒿草,苍黄上面的一抹白,冰到骨子里,将那草茎叶片,里的外的,脉络骨肉,都冻死,一点一点,冻死掉。今天冻不死,明天再冻,明天冻不死,后天再冻,便有着千万般的耐心,去将那薄弱的一点生计蚕食鲸吞。总也是迟早之间的事!
  
  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是嘲笑,暗的是狰狞。
  
  “呵呵,”泠霜盯着他看,笑了起来,媚眼如丝:“我们是吗?”
  
  夫妻,她对这个词有千般理解,却又始终陌生。
  
  既是亲人,又是仇人,既是朋友,又是敌人,既是最亲密,又是最疏远,既是最火热,又是最冷漠……
  
  那是一种有着千万张面目的关系。可以为它去生,也可以要它去死!
  
  有的时候,它可以改变一切;
  
  有的时候,它可以摧毁一切。
  
  它可以带来和平,它亦可以带来战争!它可以在这一刻坚不可摧,它亦可以在下一刻土崩瓦解。
  
  笑的时候,却不是真的在笑。哭的时候,却也不是真的在哭。
  
  夫妻,这是她始终没能理解的一个词汇。
  
  当草原上的草皮全部成了黄色,跟这望不断边的沙漠一个色调的时候,额吉娜,段潇鸣的发妻,从遥远的塔拉达斡都城,抵达了拉沃。
  
  段潇鸣和她,都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来的目的。
  
  可是,泠霜却并不认为,她的到来可以改变些什么。
  
  来威胁他?
  
  不!他们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的筹码了。
  
  来取悦他?
  
  呵呵,额吉娜比段潇鸣尚要年长几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可以说,已经是垂暮之年了,风韵犹存,那仅仅是安慰罢了。又有几个女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真正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如花美眷,美眷,永远开在花一般的年纪,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承认。
  
  如果,那些鄂蒙人真想取悦他,那,就该挑一批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用女人的身躯,去埋葬他的野心!可是,似乎,这比天方夜谭更为荒诞无稽!
  
  她老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老了。老了的一张脸,段潇鸣,可还会再看她一眼?
  
  那么,额吉娜还剩下些什么?一个名分!或者说,是夫妻十数载的情分!泠霜当然知道,段潇鸣,绝不是个会讲夫妻情分的人,更遑论,他们之间,那点微薄到几乎为零的夫妻情分。
  
  可是,她却不能不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后大大小小的鄂蒙各部可汗,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寄希望于天命的最后一次垂青,她,还是来了。
  
  她到的那天,城里搞了很隆重的接待仪式,段潇鸣养着的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都去迎接这位‘当家主母’了。在她们的眼中,袁泠霜,从来只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架子,在这个国家,没有半点实权,等到有一日失去了段潇鸣的恩宠,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所以,没有人看得起她。现在,真正的女主人来了,多少人都在背地里笑着,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段潇鸣对这位发妻,还是相当看重的,亲自出城去迎接她。这样,额吉娜的士气,自然是高涨无比。
  
  是啊,即使,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终究,还有那个名分!还有她势力庞大的‘娘家’!段潇鸣,也不敢不敬她!骄奢的女人,永远高估自己,让她们失去原本的直觉,甚至智慧!
  
  霍纲亲自来转达段潇鸣的意思,袁妃身体抱恙,不必出席。
  
  泠霜轻轻嗤笑一声,不置一词。
  
  天色,已经全暗了。
  
  泠霜只留了一盏灯烛,其他的全叫小惠撤了下去。
  
  绛紫色的花苞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健全,隐隐露出里面皎洁的白色。辛勤的浇灌呵护,这株琼花,就快开了。
  
  每天,她都要守着它到很晚很晚,唯恐哪一天睡去了,错过了。
  
  她不想像吟月那样,总是一次一次地错过。
  
  吟月说,这是世上最美艳的花儿,可惜,她没有见过。
  
  外面篝火晚会,热闹地就像那堆远远可以望见的映红了拉沃半边天空的火,热情而奔放,就像这个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品质。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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