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家仆备了马车候着她们,一个掌柜模样的女子也等在旁边,连忙向两人作揖,又向岳云琴道:“东家,今年的绣锦品集交会报名参加的人比去年又多了一成,我恐怕城中的广场位置不够用,要不要设个门槛。”
岳云琴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不能让什么杂鱼小虾都上台面了。周掌柜,你们几个人想想法子把下关。只是做细致些,别让人闹出乱子,说我们仗势欺人。”
周掌柜连忙应是,然后离去。
岳云琴见年轻女子坐在马车一副懒样子:“月底集交会,你可想去。”
年轻女子手一摊:“我可不去,我就一吃软饭的,去了还不被人戳脊梁骨。”
岳云琴恼了:“你少给我酸溜溜,不就是刚刚没说你的好话,至于这么计较吗?锦绣坊和百草堂怎么来的,不都是当初你给我的钱建的吗?你要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明个我就召集所有的掌柜来宣布你这大东家的身份如何?”
年轻女子立刻否决:“不要。本小姐就是喜欢吃男人软饭。”
岳云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少跟我动些歪心思。无芳城里那些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你递秋波的莺莺燕燕还少了。这次你得跟我去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一点都不放心。”
年轻女子翻了个白眼:“公老虎!”说着翻了个身,躺了下来。
岳云琴嘴角一挑:“我便就做这老虎,你可乖乖的给我吃。”
马车向前慢慢的行。
岳云琴见她不说话,眼睛看了看外面的街景:“你可是怕见到玖零?”
年轻女子身子没动,呼吸却一凝。
岳云琴轻轻伏下身,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道:“下个月云州城武林大会,尹修只怕会派人来参加,你是不是担心去了会遇到她们?”
年轻女子未说话。
岳云琴伸手拥着她,心里默默的说:你当我愿意你去吗?大概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你不要再和那些麻烦扯上关系。可是,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有些事情,你根本放不下。你虽然想逃避,却和我一样清楚,在敌人全部从这个世界消失前是躲不开的,不然你又为什么答应收冯开为弟子呢?为什么平常对她莫不关系,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给她提点。
这几年来,冯开减赋税,修水坝,收人才,整军队,乃至开荒地,积粮食……哪一样至关重要的地方的背后没有她的影子。冯开虽然口上不说,却已经把她这个先生当成了主心骨来看。一旦有棘手的事情,必定来问策。她有时候直接给答案,有时候直接骂回去——屁大点事情不会自己动脑筋。
若是仅仅想把冯开推上去,那站在她背后也就罢了。为何宋黎每每来请示的时候却又不拒绝她,你是做惯上位的人,如何不懂控制权柄?冯开再能耐,依旧还是在你的掌控之中。这几年你人在无芳城,整日看似只知道玩乐,心里何曾停过算计,只是不如几年前事必躬亲了。
“玖零一直在找你——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当年你那一跳便再无音讯,还不知道她心里痛成什么样子呢?”岳云琴喃喃道,不意外的感觉贴身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第112章
江南的清晨比北方多了一分湿润,苏星站在院子里慢慢的打了一路简单的拳。虽然运动并不算激烈,却还是让她出了一身薄汗。
岳云琴早照例让小雨备好了洗澡水,让苏星痛快的沐浴一番,换上清爽干净的衣服,方才踱到后院。仿佛是约定好了,她才到院子里每多久,一只白鸽就落在了篱笆上,长着雪一样在太阳下发出耀眼光芒的翅膀扑腾着,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苏星捉住鸽子,从她脚上的竹筒里取出纸条,上面是宋黎的字迹:事成,开三日后回云州城。
苏星想想也是,武林大会下个月开始,无芳城与云州城虽然不远,但总归也有些路途,这么段的时间内要从泉州回到云州,再在两座城跑来跑去,未免太过麻烦。
凤仙教虽然已经在这几年间从一个教派逐渐转为军队,乃至现在初具一个小政权的局面,但是毕竟是武林出身,不少教众依旧是以武林人自居,想要参加这个盛会也不算稀奇。
岳云琴走到后院,见到她拿着纸条沉吟不语,也不问她写些什么,只问:“今天是出去还是去书房?”
所谓的书房,也就是苏星开的私塾,四五年前在前院里辟出两间大房和一大院子,收附近满了五岁的孩子来念书,象征性的收一点束脩,甚至是磕个头,奉杯茶就算是拜师了。
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家把自家女儿送上来,后来却发现苏星教书跟玩似的,连自己都是来一天不来一天。于是又有不少人家担心这样下去误了自家女儿的前程,又纷纷将孩子转到其他更严厉的私塾。一来二去,最后走的只剩下六七个孩子,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有的是家里担不起学费,存着来学几个字,总归是聊胜于无的心思,或者是家教不严,采取放任发展的方式。
苏星教的弟子跟她差不多,谈到背书,她下面那帮孩子最冒尖的也赶不上别的私塾中等的。然而偏偏个个都练的一手好字,写出的大字在同龄孩子中都是拔尖的。普通人家的大人不懂四书五经,微言大义之流,然而字的好坏却是看的出来的,她们多也不求孩子能够中举考功名,认识几个字,能够写信看书,算账计数,当个账房先生在她们看来也就足够了。
苏星走到书房时候,一帮大小不一的萝卜头都在乖乖埋头练字,忽然觉得光线一暗,抬头见到先生来的,脸上都露出了开心的笑。
“先生,你可来了。我都写了两整天大字了,手都快断了。”
“先生……”
孩子们虽然脸上兴奋,却还是都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亮着眼睛看看着她。
苏星笑笑的在自己的夫子位置上坐下来:“上次我说的典故,谁还记得?”
“我记得!”
“我也记得!”
“夫子,大家都记得,你今天接着往下说吧!”孩子们耐心都很少,直接催促着。
对于孩子们来说,苏星的典故课无非就是讲故事。上堂课说了,下堂课要考,譬如这个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若是换了你,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又或者拿出一身边的一处小事,考考她们,第一个想出法子的,可以单独听个典故,后面的说的不许与前面雷同,但若是能比前面的法子高明许多,也可以一起来听。再若无聊了,便取那历史上争议的问题,让孩子们争辩,引经据典也好,歪理邪说也成,都可以拿上来讲。若是自己自己肚里的墨水不够用了,没关系,到隔壁的大书房里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更胜对方一筹。
有时候一个话题可以连续辩上几天,大书房里都是坐在地上翻书的孩子,她们都巴不得抠尽书上每一个字把对方辩倒,抓住对方每一个证据上,言辞上的漏洞,把对方逼到山穷水尽,然而争执到最后,往往就是理屈词穷的时候开始从口头对抗发展到身体对抗。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苏星就把大大小小的情绪激动的孩子们赶到院子里,笑盈盈的看她们在院子里打架,美其名曰:拳头可能会大于道理的切身体会。
“听说昨天下学后,你们和致远书院的学生吵架了?”苏星不紧不慢的说。
孩子们已经不奇怪自家先生在足不出户能知城中大小事情的本事了:“啊,先生知道了。”
“结果怎么样?”
“当然是我们赢了!致远的那群笨蛋加呆子,除了会死背书还能做什么!”带头发表鄙视言论的是这里年纪第二大的一个孩子,如今也有十五岁了,个子不高,看上去却是机敏灵活的样子,是苏星手下最活跃的一个,能说会打,是这群孩子里的最有威望的一个。
“哦。”苏星也并不意外,要是输了的话她才会觉得意外——就算对方真在辩才上能压制住自己的学生,估计接下来就会从辩论演变为比武了。看她们脸上似乎没有添上什么新的伤口或者淤青,想来也确实是赢了。
赢了就好,至于用什么手段,都在其次。
苏星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把自己的观念灌输给孩子们,也不管是否颠覆社会道德,有悖圣人之道。
“先生,下个月云州要举行武林大会,你带我们去看吧。”孩子们期盼的说。
武林人虽然在普通人眼中都是神秘的、危险的,但在孩子们的眼中却是英雄,值得崇拜的。去看武林大会显然是不可能得到爹娘的支持,不过若是先生出面,又是另外一回事,可以假称是和先生出去历练。
苏星听到这句话,心神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其他的人她倒是不担心,只是若是玖零去了,也许有可能被认出来,然而一旦被认出来,她维系到如今的平静生活只怕……想到这里,她手不禁握紧了衣袖,忽然神使鬼差的道:“月底前交一篇策论上来,题目不限,写的最好的三个我带去看。”
要不要就此重返,就听老天安排吧。
接下来的几天,孩子们都在书房里准备策论。苏星也无心讲课,便跑到酒楼去喝茶听说书。
酒楼的小二见熟客上门,也不多问,直接将她让上二楼的老位置,然后拿了壶果酒,并两个小菜,然后便告退了。
此刻的酒楼也有些人,上面的说书人正兴奋的敲着折扇说得津津有味:“……话说那翼王刘昭虽然出身琅嬛府,满手血腥,一身人命,竟然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眼见自己的夫郎被歹人挟持住,不惜以命相搏,可惜力单势弱,终至不支,最后被打下山崖……楚大公子和肃宁王世女幸得大将军之女王夙领兵前来相救,方保下性命。”
说书人说的唾沫横飞,声情并茂,听众也都听的吁嘘不已,心满意足。
这几年来,这一段她少说也听过十遍,从最开始的呆若木鸡到愠怒愤懑……如今也能同其他客人,听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
当说书人身边的小童下来请赏的时候,她甚至还放了几文钱上去。
这一段书完了,说书人作揖谢了一回,饮了一口茶,又开始讲起下一段。
“自翼王刘昭离世后,琅嬛府没了依靠,声势日下。而这个时候江湖上却又慢慢兴起新的势力。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钧天教、燕子楼和素衣门……钧天教在灭了琅嬛府后,势力逐渐扩大,后来竟吞并了燕子楼,成为江湖上可以媲美天南剑宗的一大势力……素衣门门人不多,然而却大多文武双全。加上肃宁王世女也是素衣门掌门的关门弟子,民间声望隐约还在钧天教之上。只是此门行事低调,不喜张扬,虽然是武林门派,却是管教甚严,引得许多崇尚武道的少女拜入门下……”
苏星小酌一杯,眼中露出一个笑意:钧天教,这名字不错。
第113章
“我知道你不想浪费时间在比武大会上。但是你好歹也是钧天教的一员,这次大会上本教的表现对我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分重要。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为教里着想,也为娴儿着想。”尹修劝说着。
玖零冰冷的脸在听见宣娴的名字的时候稍微柔和了一些,目光不似先前那样坚持。
“已经七年了,如果府主还活着,也早该和我们联系了,各地的情报点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下落……既然你坚持府主还活着,我也不想拦着你找下去。”尹修叹了一口气。
“云州城也就罢了,为何让我也去无芳城一趟?”玖零算是默认答应了比武大会的事情。
“前儿接到宋黎传来的消息。冯开同意私买粮食给王夙,并要她许诺只用在赈灾在,否则将来的对江南之战中不许王家出战。王夙答应了,双方还白纸黑字立下契约。”尹修见玖零愿意前去,面色稍微轻松了一点,解释给玖零听。
“这几年冯开的成长我很吃惊。虽然当初也看出她是个好苗子才重点扶持,但是她的变化还是超出我的意料。江南四州在她的治理下变化很大,我想即使她要做这一方诸侯,也并不是难事。只是这一次冯开的手段叫我很在意:她这一步棋的后招太多,没有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以上的功夫,恐怕很难想到这步。所以我有些疑心,冯开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指点她?”
“指点她?有没有人难道宋黎不知道?”玖零皱起眉头。
“这就是我更在意的。如果冯开身边真有这么一个人,而宋黎竟然一无所知,或者她明明知道,却完全不曾提起,这说明什么?”尹修面色严肃,“如果冯开真的是完全自己想起要这么做的,我就觉得是时候跟她摊牌了,冯开现在手上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如果任由她继续发展下去,我想她也许会很快脱离我们的掌控。”
“我明白了,我会去一次。”
“你决定去了。”岳云琴问。
苏星点点头,抬头望一眼天空:“玖零一直没有放弃找我,总不能叫她一直找下去。娴儿我从她出生到现在也没有见过一眼,也没有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她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宋黎那里听来的——我只怕有一日就算亲眼见到她,她不知道我是她母亲,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孩子。”
岳云琴伸手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