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难为情地笑了一下,不再开腔,只迅速扒着碗里的玉米糊。
一时间,堂屋里倒静了下来。
连小小的如意都看得出来,这一顿饭,吃的有些不欢快。
没一会儿,赵启财碗里的饭见了底,如意瞧见,正要起身去盛饭,赵启财便摇头,“今儿吃饱了。”又朝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二赵祥说道:“一时驾车送你婶子和宏弟。”
赵祥闻言也不吭气,继续埋头吃饭。一家子都知道老二这闷葫芦性子,自是习惯。
周氏也早早吃完,只看赵宏碗里还余着小半碗玉米糊,便伸手端来一勺勺喂他,心头想的却是早些吃毕了赶回镇上,借钱一事再跟娃儿爹商量个。
正在这时,厢房里却忽然传来一阵乒乓声。
这动静极响,如意听出他娘在屋里摔了东西,心下更是战兢,她虽小,大概也估摸出,娘是因为方才大婶子没肯应下借钱儿的事动了脾气。
只有旁里的巧铃不知情形,仍是抽空拉着玉翠不停说笑,这会儿见李氏进屋去,又是叽喳起来,只是说到一半便是被那乒乓声惊得住了嘴,接着,便是被李氏的大嗓门隔着厢房门狠狠呵责了一通。
巧铃放下碗,拉着玉翠灰溜溜出了堂屋。
周氏也拉起赵宏,笑道:“吃饱了,时候不早,这就跟娃儿启程,叔叔跟红梅也别送了,在屋歇着吧。”
赵启财讷讷应了一声,招呼着如意将周氏母子送出大门,老二赵祥已驾车在门口候着了。
周氏抱着赵宏上了板车,转身道:“大勇爹别送了,劝着些红梅,天大的事儿也别着急上火,一时回屋去我再跟你大哥商量,看看赶年底凑出些银钱儿来。”
赵启财闻言,顿时想起大哥屋里这些年的不易,面上倒有些惭愧,“大嫂说的啥话,就是有些钱儿也该紧着宏娃儿上学使,大勇婚事不急。”
周氏笑了一下,抬脚上了车,又道:“大勇爹别送了,快回屋劝着些红梅。”
赵启财应声,远远看她们母子坐上板车出了小路,他才叹了一声,转身回了院子。
刚踏进堂屋门槛,迎着面门便是飞来一物,赵启财堪堪躲过,弯腰捡起了扫炕笤帚,无奈地重重叹气道:“红梅!你这是做啥!”
跟在赵启财身后的如意见状,饭桌也没来及收拾,立时惴惴地退了出去,若是在娘气恼时撞见了自己,十有八九那火气会更大些,前几次娘在饭桌上发了火,她没处躲,便被娘揪着辫子狠狠责骂了一通。
(查了一下资料,古代嫂子称呼丈夫的兄弟叫叔叔,或是按对方孩子的姓名叫做“XX爹”。到了现代,叔叔这一称呼几乎不再当面叫,口语上跟着丈夫叫哥哥弟弟了。)
第五章 都怨你
如意一出门便寻思着,爹娘往常也不时拌着几句嘴,爹向来让着娘,不一时便也安宁了,正想着,便听厢房里爆发出一声尖喝,“赵启财,你给我说清楚喽!你今儿是啥意思,跟我对着干是不?!”
她爹赵启财连哄带劝的声音传了来,“大哥大嫂今年才在镇上落了户,就是有积蓄,早也花了个光啊!眼下大哥日子正紧,闲时也常照顾咱们一家子,昨儿刚得了几尺布,赶忙就让嫂子送了来,嗨呀!你咋就偏要难为着大嫂!大哥屋里明明也没钱儿了啊!”
“噢,按你这意思,几尺布就是大恩大德了?他赵启明算个啥东西!也不想想,前些年他到外边儿去,他屋里那些地是谁帮着收整的?十钱儿半贯的,都是哪个接济的?没有咱屋,他一穷二白的赵启明能有钱儿吗,能有今日吗!”
如意战在墙根儿听着娘断断续续的吵闹,不觉便垮下了小脸儿。
在如意心中,大婶子是全家待她最最和善的长辈。而今个,娘为了借钱儿的事埋怨起大伯一家,连带着说了许多大婶子的不是,她心头多少有些失落。
她七岁,隐隐也到了明辨是非的年纪,只是眼下,一头是爹娘,另一头是大婶子,她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子沉重憋闷。
想着想着,先头那争吵声又更盛了些。
“今儿这通话,原就该你来提!你个姓赵的不吱声,叫我一个婆娘家腆着脸儿求你嫂子,啊?你还是个男人吗!屋里头没钱儿,怨哪个?怨哪个?你个没本事的……”
相较她娘嘹亮尖利的叫声,她爹解释的声音低沉又气弱,他又是连哄带求的说道:“大哥屋里是真没钱儿了啊,按大嫂那性子,有钱儿还能不帮衬咱们吗?”
“我呸!她屋没钱儿??谁信啊,没钱儿还有棉布?你个不开窍的,你还真以为你大哥大嫂待咱有多实诚?要真记咱当年那情,今儿她无论如何也该应下,还能那么干脆就拒绝了?你个吃里扒外的!净向着你大哥屋里!”
房间里,赵启财不迭点头附和着,见李氏口气不再激烈,才是忙劝道:“好啦,好啦,你看你这心操的,大勇成亲,不是还有咱娘呢吗,过段日子我就上老三屋里打问打问娘,这事娘还能不管吗?再说也不急今年,大勇说到底虚岁也才十八,就咱村里,二十好几成亲的那还不叫多?还非就着急今年?”
他这话说了,李氏才老大不乐意的住了嘴,半晌才虎着脸儿道:“当真?就你娘,有什么好处指不定都留给了老三,指望的上?”
赵启财忙点头,“能,能,能指望上的。”
如意侧耳听着屋里头慢慢平静了下来,正琢磨着悄悄进堂屋收拾碗筷,她娘的声音便传了来,“阿如!阿如!”
如意忙掀开门帘进了堂屋,立在外间回道:“娘,阿如来了。”
厢房门帘一挑,露出李氏一张嫌恶的脸,“只当你下地去了,还耽搁啥呢?你二哥送你大婶子,少说午时才回来!还不快去收拾锅碗下地去!”
如意轻应一声,忙抬脚朝方桌走去,利索地将碗盘落了起来,这时间,李氏又是瞪她一眼,放下帘子嘟嘟囔囔起来了。
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抱怨她年头生下的那场病花去了屋里多少钱儿,她隐约听见,那嘟囔声中似乎夹杂着一句“赔钱货”。
她虽小,也隐隐明白,娘方才并不是真的在意她是否下了地,催她责骂她,只是因为娘瞅着她心烦。
如意进了灶房,眼睛有些发红,却仍是在心底不住宽慰自己,她再勤快些,再懂事些,比三姐四姐都要听话勤恳,做最多的活儿,日子久了,娘总能待她更好的。
这样想着,她心头好受些了,麻利的将碗筷搁进大木盆里,就着丝瓜丝一下下认真的刷洗起来。
正洗着,四姐玉翠气哼哼的跑进来了,“我方才都听见了!大哥说不成亲都怨你,年头你生病,爹爹卖去那头猪值当几吊钱儿呢!这钱儿若不是给你治病花去了,娘也不用管大婶子借钱,今个也不必发这样大的火气!”
如意闻言,刷洗的动作滞了一下,心里的自责登时化作一股沉甸甸的委屈,她想:为了病那一场花去的钱,她已是内疚到了现在。只是那时,她病的那样重,若是不治病,只怕是好不了的。
此时,她有许多话想对四姐说,只是一回头,见玉翠一脸气恨,她便压下了那股冲动。
四姐脾气虽没三姐大,却向来难说话些,当下,如意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四姐别恼,阿如会仔细干活儿的,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回报爹和娘。”
玉翠站在她身后,听闻她这话便是嗤的一下,冷笑道:“不管用,你当你是什么好使的人物呢,就算长大了也是个讨人嫌的!连娘应下我的喜鹊儿梳子也没着落了!都怨你!”
吐出这话,她便是转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如意这才恍然记起,娘是最疼爱四姐的,先前已是应下她,年头逛集市时便为买下那把她心痒许久的雕花喜鹊木梳,只因自己那一场病下来,娘便不肯再逛集市了。
而四姐平日虽不说,心头却是记恨着的。
收拾好灶房,如意摸了摸袖口夹层里藏着的几枚硬硬的铜板,加上大婶子昨日给的两个,她已攒了六文钱儿了。她跟着爹逛过几次集市,知道这六文钱儿,买一样绢花,木梳这等女娃家的小玩意是足够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想将这钱儿拿给四姐。
逢年过节,三姐四姐儿总能穿得新衣裳,若娘高兴了,小玩意儿也是有几样的,只有她,年年穿着姐姐们淘汰的旧衣裳。
小时她不懂,即使娘看向自己的目光暗含嫌弃,她每日仍是欢欢喜喜的。只是这些年大了些,她才渐渐知道,她是不得爹娘欢喜的,而三姐四姐也一点儿不喜欢她,她们每日亲亲热热的在一处嬉笑玩耍,却总是避开了自己。
而这几文钱,就像是她唯一拥有的小秘密,她是万万也不愿与旁人分享的。
第六章 不是赵家人
如意再次进堂屋扫地时,瞧见原本放在堂屋的供桌上,大婶子昨个带来的几包糕点麻糖已是被娘收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扫地擦了桌,又去水井边摆了抹布,拾掇好灶房,这才回自己的屋换衣裳去。
三姐四姐感情要好,自小同住一屋,如意如今住的屋子也在南边,正挨着三姐四姐的那间大屋,原本是堆放杂物粮食的小套间,自她记事起,爹便将那巴掌大的小屋重新修整了让她住了进去。左边毗邻灶房,右边便是姐姐们的房间,再右边那间大屋,原先住着大哥,自大哥前年去了县城,便被空置了下来。
小屋虽小,她却心满意足,不为旁的,每日夜里避开了三姐四姐,她总能由着自己的心情或发呆或难过,她一直牢记着大婶子对她说的话:爱笑的娃娃讨人喜,平日里要高高兴兴的。她虽不能完全理解大婶子的心意,却也明白,若她成日哭哭啼啼的一脸苦相,娘定会更加厌烦自己的。因此,每每遇了委屈,即使心里堵的慌,她总是微笑着,若真难过的紧了,也只回屋后一个人时再悄悄哭。
这一方小天地,是她最惬意的地方。
如意套上罩衫,挂上一个笑脸,刚要出门,便听见两个姐姐隔着墙的说话声,声音虽隐隐约约,可她仍是听见了。
玉翠说:连娟子都说,阿如比咱们长得好看!
巧铃回她:别跟阿如一般见识,外头都说,她可不是咱赵家人呢……
如意一颗心瞬时沉了下去,站在原地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闭了门朝外走去。
一出大门,她便朝村口没命地奔跑了起来,直跑到村外的大片农田,才弯了腰大喘着气。
这一路上,四姐儿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她不是赵家闺女,是爹娘从外头买来的。
其实比这还要早一些的时候,她便隐约猜出了自己的身世,她记不清哪一日晚间,她刚经过熄了灯的东边屋头下,便是听见娘叹气着说:早知道,那年该用那两贯钱儿买些粮。
爹宽慰娘没准过几年屋里便好了,大勇在外头也一准儿能有出息。娘听后却气恼起来了,说是七年了,日子不但没好转,一日不如一日,莫说旺屋里,别是个扫把星才好。
……
如意失魂落魄地想着,也没注意脚下,刚从大路拐进一侧田里的土道上,便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这一跤摔的生疼,好在她做惯活儿的,身子皮实,揉搓了两下膝盖便爬起来了,缓过劲儿来一看,才注意到自个儿栽跤那坑可不寻常。
她仔细瞧了瞧,这及膝的坑分明是有人故意挖下的,她想:八成是村里那些个顽皮的小哥哥,为了使过路人栽跟头,在上头搭了几根细树枝,虚掩地盖上了草沫儿树叶,若不仔细瞧,定是察觉不出的。好在她身子板小,正正栽进坑里,若是往来农户一个不留神踩了进去,定要摔上个狗啃泥。
她四处张望了一阵,果然,瞄见了一侧隐在田边儿一片湛蓝的衣角,她盯着那处还想细看,湛蓝便嗖的一下跳了出来,不等她反应的,便站在了她的面前。
只看那一身布料,如意便知他屋里定是有钱人家,这崭新的棉布料子,财主富户才日日穿戴,寻常人家逢年过节也不见得能做上这么一身,这样的衣裳,三姐儿四姐儿一人一件,只是她们平日里是断断不肯随意穿在身上的,也只逢年节串门子时才拿出来穿一回,爱惜的不得了。
如意愣愣盯着他的衣裳瞧好一阵子,冷不妨脑袋便被人飞快的出手一拍,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她耳畔气恼地说道:“笨蛋,你弄坏了我的陷阱!还站在这发呆?”
如意一怔,下意识便朝脚下的土坑看去,再抬头时,视线却是定格在对面那人起伏的胸口处,不敢再往上瞧。她抿了抿唇,怯生生说道:“这坑不填上,一时叔叔伯伯们还要栽跤呢。”
男娃闻言,想起了她方才栽跤的模样,便是扑哧的一笑,如意听见他笑,也跟着嘿嘿笑了一下,男娃见了,立即收起笑容,鄙夷道:“难看死了!”
如意笑容僵了一下,头埋的更低了。
这时,男娃一伸手,指着土坑,虎视眈眈地盯着如意,“我可不管旁人摔不摔,今儿这陷阱是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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