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半晌,将缰绳放松,面淡无波地说:“我不知道汉文如何说。”
这这这……我郁闷,这不是在吊我胃口么?
他突然甩缰绳,夹紧骆驼,快走几步,跟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单薄的身躯,僧衣被风鼓起,斜斜投射来的阳光剪出一个寂寥的暗红背影。心里纳闷:我得罪他了么?
不远处出现了一小片林子,驼队前头传来走到那片林子即扎营的消息。那袭已然走远的褐红停了下来,回头望。一直到我走过他身边,然后与我同速而驰。
悻悻然的神色,夹杂着几分歉意。嗯哼一声,转头问我:“对了,艾晴,你为何叫那位Bhikkhu老和尚,又经常叫我小和尚呢?”
知道他想转移话题,可是我不懂梵语啊。Bhikkhu是什么?还有,当我想不起他那难读的名字时,总是叫他小和尚。这很奇怪么?
我反问他:“梵文里有没有对僧人的尊称,类似‘和尚’这种发音的?”
他想了想,摇头:“梵文里应该没有。但是于阗国对传戒师称为Khosha,听上去倒是像你说的‘和尚’。”
哦,长见识了,原来我们熟悉的“和尚”一词是从于阗语翻译而来的。
“可是,传戒师唯有受了大戒十年以上,且熟知大律,才有资格为人剃度、为人授戒。我离此还太远,你怎能称我为和尚呢?我还未受大戒,你应该称我为Sramanera。”
又掉梵文!我瞪眼看他,他便马上明白,不等我开口就自己解释:“Sramanera乃七岁到二十岁之间,受过十戒但还未受大戒的僧人。二十岁受大戒后便称Bhikkhu,意为乞士——上乞佛法,下乞饮食。”
我知道了!难怪发音这么熟悉。Sramanera就是沙弥,Bhikkhu既是比丘,都是音译。原来僧人的称呼也很有讲究。可是在中国,老僧是老和尚,小僧是小和尚,乃至阿毛阿狗恐怕长不大,也可取名叫和尚。没想到“和尚”是个这么高规格的尊称,不能随便乱叫。
不由发笑,这个沉稳的天才少年还真帮我恶补了不少佛教知识。所以,尽管我年龄比他大许多,却因为他的早熟,感觉自己是在跟同龄人交流。也幸亏有他,旅途的艰辛在日渐融洽的相处中添进了越来越多的乐趣。
晚上上完课后我照例在篝火边做笔记,帐篷里的油灯亮度也算凑合,只是我分外喜欢这样露天的环境。看着漫天星斗下的孤旷大漠,每每令我迷醉在这辽远的过去。今晚的风突然转了脾气,宁静地微微掠过,撩起柴火的噼啪声。闭眼,深吸一口沙漠里的干燥空气,心境也如这夜一般平和安宁。
“每晚都看你在写,到底写什么呢?”
略带生硬的汉语,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犹如头顶的繁星,僧袍被微风蜷起,翻卷又滑落。这八天里,我跟他朝夕相处,他的汉语突飞猛进,已经能说很多词汇。
“哦,没什么,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挡,马上想起他又看不懂,没必要挡。
“我看不懂你写的字。”
还是少年心性,他扬起嘴角,眼底浮出兴奋与期待:“我现在学的字还太少,等我学好了,我就能看懂。”
呵呵,那可不一定。我在心里打击他,我写的可是简体字。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出一段距离,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火上取暖。
我一手撑头,问他:“你为什么想学汉文?”
他转头望我,晶亮的眸子清澈如泉水:“汉人有很多长处,医药,律历,技艺都比龟兹人强。家中有不少汉文典籍,我想看懂。”
他一直这么好学,真是难得。犹豫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这么年少,为什么出家呢?”
以为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却看到他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盯着火堆:“我七岁出家,已历六年,到这几天才开始思考究竟为何出家……”
“等等!”我做手势打断他,严肃地问,“你到底几岁?”
“十三岁。”
天哪,我毫无形象地大张着嘴。一直以为他有十五、六岁了,真的才十三岁么?长那么高,又一脸与年龄不相衬的淡定从容。想起他说五年前学过汉语,那是他八岁学的?过了五年还起码能跟我对话,他的脑细胞到底有多少啊?
“艾晴,我个子高,很多人以为我有十六岁。”他腼腆地一笑,有些局促,又将手放在火上取暖。“你别嫌弃我年少,我一定好好向你学汉文。”
“呵呵,怎么会嫌弃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干巴巴地回答。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介意,我居然比他大了十岁。不对不对,怎样都是他比我大两千岁。唉,这个相对年龄与绝对年龄,会让人越想越糊涂。赶紧拍拍脑门,问他:“那你想好了么?为什么出家?”
他张嘴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眼里依旧透着一丝迷茫:“现在还很难用汉文说明白,等我学汉语到了可以讲明白这个道理了,我再跟你说。”
看得出他正纠结于某种困惑。对于佛教我不敢做任何评论,可是又希望自己能开导他。抬头望向铺满钻石的夜幕,将千年后的思想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我来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到高分成五种。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满足后,人便会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当这种需求也得到相对满足后,人便有了感情需求:亲情、爱情、友情。然后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对自己的尊敬。”
我回想着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转头凝视他闪烁的星眸,放缓语速,清晰地说:“但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个人觉得最快乐的时刻,是实现理想,发挥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与自己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
星眸微撑,投来一道震动的光芒,咀嚼出两个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点头,重复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毕生想要追求,可以让你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么?”
“当然有!”我嗯哼一声,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么?”
他果然好奇,眼底的探询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一跃而起,指着天际的苍穹大声豪言:“我希望亲历历史,还原真相,写出一部可以像司马迁的《史记》一样可以流传后世的史书!”
响亮地说出自己从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在21世纪,我要是这么说,肯定会有人笑破肚皮。可是面对这个温润的少年僧人,我却没有顾虑。看他一直默默地望着我,讪讪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对着我肯定地点头。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动的潮水涌过心尖,我居然会为受到一个少年的肯定而欣喜。一下子心情舒畅,张开双臂,想像自己是鹰,扇着翅膀绕篝火飞奔一圈。转回到他面前,气喘着开心地大笑起来:“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为理想奋斗一生,才会真正快乐,才不至于白活这一世。”
“艾晴,你说的我还不是太懂。但是看到你因为有理想而快乐,让我也觉得很有意义。”
他眼光熠熠,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音调抬高,仰望星空:“所以,我也要像你一样,立下可以奋斗一生的大志。”
跳动的火光映衬在他雕塑般的侧脸上,微风拂过,扬起的点点火星飞旋。繁星点点,篝火半明,温暖笑着的少年,时间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灵画像。
回到帐篷后,在枕上翻来覆去,还是有些亢奋地睡不着。每晚挥之不去的乡愁,居然今天被这样小小的鼓励打退到角落里去了。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满心温暖。轻声对自己说: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突然想到司马迁的《史记》是汉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转醒。哎哟,真是太不小心了。但愿他听过就忘,不会到处去找这本书看。
我参加的第一次讲经(修改)
三天后的中午时分,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洲。看久了单调的漫漫黄沙,突然见到大片绿色,让我兴奋地大喊大叫。丘莫若吉波看我这么激动,摇头叹气,却也憋不住笑,告诉我这里就是文叙尔。
嗯,文叙尔,他第一次见我时提过。反复念这个好像有印象的地名,肯定有个相对应的汉名,可是实在记不起来了。正绞尽脑汁时已经到了城门下,突然被西域风格的音乐包围,欢快的曲调煞是悦耳,一支盛大的迎宾队伍在朝我们欢呼而来。
沿路到城门,搭起了好几座帐篷。里面没有人,反而是些佛像。从雕刻工艺上来说,应该是上品。原来坐在草地和地毯上的人都一一起立,端着一盘一盘的鲜花恭恭敬敬地送到母子面前。母子俩双手合十回礼,接过鲜花送到佛像前将花散到佛像身上。
我看着这个奇怪的仪式,注意到仪仗队为首的那个男人:四十来岁,身材健壮魁梧,前额短发中分,但额后却是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带镂金双凰纹饰头冠。身着红色菱纹缀金珠袍,上缝圆形金泡饰,下蹬……等一下,我又犯职业病,尽把眼前的活人当文物研究了。
虽然听不懂,也能判断出这是王室成员出来迎接,那个浑身上下都是珍贵文物的就是国王本人。虽然美女吉波也受到毕恭毕敬的对待,可是这么高规格的迎接仪式针对的主角很明显是丘莫若吉波。
我知道丘莫若吉波绝不是个普通僧人,不过再怎么聪慧他也只有十三岁,还不是能出大成就的年龄。他肯定在僧人之外还有别的身份,譬如说高贵的血统什么的。我心意一动,他该不是王室成员吧?难道他是个王子?呵呵,佛祖释迦牟尼得道前也是个王子呢。
我们没住寺庙,而是住在王宫一个华丽的宫殿里。不过说华丽也绝不能跟中原王朝相比。西域因为干旱,房屋以简单的木骨泥墙为主,屋顶是平顶。用土墙砌的房子已经属于高档建筑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庙,宫殿才能享受土墙待遇。
我们现在就住在这样一所五开间的豪华大宅里,那个不知啥国的国王又配了十个人服侍。这次我有了个单人间,吉波看服侍的人太多,还给我派了个侍女来。我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我要洗澡。
小说里常出现的温泉啊,花瓣啊,超大浴桶啊,在这里通通都没有。其实条件简陋,胰子擦在身上的味道也没肥皂好。不过我先天乐观,能在黄沙浸淫十来天后洗个澡,已经心满意足了。
晚上教学时间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的身份。结果丘莫若吉波挂着雷打不动的淡定表情说:“眼、耳、舌、身、意都不是真实存在,何况名与位?”
他居然跟我掉佛教的唯心论,答了也等于没答。我狠狠地瞪他:“是是是,四大皆空,一切皆空!庄生梦蝶,不知庄生是蝶,还是蝶是庄生。”
没想到我冲口而出的庄生梦蝶竟引起他极大兴趣,坚持要我讲这个典故。我只好告诉他:“中原春秋时有个哲人叫庄周。他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完全是一只欣然生动的蝴蝶,十分快活适意,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一会儿醒来,才惊讶自己原来是庄周。人生如梦,所以他弄不清楚到底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他静静沉思一会,然后说:“天竺有一说:世间万物皆是Brahma的梦。一旦Brahma梦醒,便世界消失,一切皆空。”
我叹息,这样的说法,真的太悲观了。不想继续这种唯心的话题,问道:“Brahma是梵天么?”
Brahma这个发音很熟悉。我想起印度教中与湿婆( Shiva)、毗湿奴(Vishnu)并称为印度教三大神的创造神。我去过印度,对印度教做过一些研究,所以还是有所了解。
“梵天?”他用铅笔在我的素描本上写下梵天两字,歪头想一下:“你说过‘梵’的意思是清净离欲。Brahma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梵天’的叫法真是绝妙。艾晴,我听说中原佛法并不兴盛,你却有如此慧根。中原佛法弘扬指日可待了。”
我我我,我又开始结巴了,我一不留神剽窃了别人的翻译成果。鸠摩罗什,玄奘,义净,还有我不知道的佛教翻译家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晚上睡觉时我突然想到,我这样划破时空界限来到他面前,我是真实存在的么?我难道不是空的么?我是否也在梦中而不觉呢?
第一次,我为我的穿越感到悲哀。
我们在这个文叙尔住了下来。我问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