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若听了胤祯的话,却反倒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两眼,最后又重重地点头道:“你能想得这么明白透彻,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胤祯听得心里一沉,立刻揪紧了锡若的领口问道:“你放心什么?”
锡若攒眉道:“你也知道,我答应过福琳,早晚要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今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想她再跟着我担惊受怕了。只要你和八爷都能安然无恙,我就可以放心地向皇上求去了。我老早就跟他说过,我不是久立于朝堂之上的人物,想必他也不会太过阻拦。”
胤祯却听得脸色阵阵发青,末了咬着牙笑道:“好,好,原来你要与我同生共死,就是这么个意思。扶着我当了一个亲王,你就觉得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以前说过的那么多话,一道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最后帽子上的这十颗东珠就打发了。你真行……”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正想分辨几句的时候,却见胤祯面色青灰,身体猛地晃动了几下之后,竟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
锡若唬了一大跳,正想伸手去扶胤祯的时候,却被他下死力地拍开了手,又见胤祯朝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给我滚!天涯海角,随便你滚到哪个角落里去。就是别让爷再看见你!”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刺痛,见胤祯摇摇晃晃地要往前走,赶上去一把拉住他喝道:“那你说我怎么办?那是我的女人跟孩子,难道我也让他们跟你一道同生共死?!”
胤祯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锡若,两道目光恰似是两把利剑,定定地从锡若眼里一直扎到他心里似的说道:“女人和孩子,难道我没有?你当初说要我把命也交到你手里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锡若听得阵阵发愣,半晌之后垂头道:“是我不该……”胤祯恼得赶上来一脚踢翻了他,又骂道:“你也是个爷们!说了就是说了,又有什么该不该!”
锡若被胤祯骂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只是抚着胸口坐在原地发愣。胤祯见他半天没动静,以为自己那一脚踢得重了,忍耐了一会之后,终究还是走了过来,又蹲下身问道:“踢坏你了?”
锡若摇摇头,又就着胤祯伸过来的手爬了起来,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之后,却牵起马一言不发地往两府的方向走。胤祯急得从后面赶了上来,一伸手拽住锡若的马缰说道:“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锡若眯缝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问道:“说什么?”
“你!”胤祯眼看着一拳就要揍在锡若脸上,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拳头,紧接着又听见他在耳旁叹气道,“我要是还能在这里留条命在,就是我的造化,你的恩德了。”
胤祯听得用力抹了一把脸,又沉声道:“你放心。有爷在,绝不会让你丢了性命!”
锡若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你自己比我还悬乎呢。”
胤祯听得攥紧了拳头,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口气来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原来和八哥他们想的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能由得人家搓扁揉圆。可眼下……”他说着瞟了锡若一眼,又故意愤愤不平地说道:“眼下我要真这么干,还不得被你啰唆死?”
锡若嘿嘿一笑道:“你知道就好。”说着又狐疑地打量了胤祯两眼,问道:“你该不会是故意让我放不了心,所以总隔三差五地出点状况吧?”
胤祯听得又气又笑,忍不住又伸手给了锡若的脑瓜子一下,沉声道:“爷还没这么无聊。没事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几天之后,雍正召集王大臣,当众训饬廉亲王允禩,令其改行,并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奏闻。十几天过后,敦郡王允礻我便因逗留在张家口,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锡若站在朝堂上,几乎不敢去看雍正宣布拘禁允礻我时允禩的表情。不过他知道后史,知道允礻我虽然有难,最终却没有伤及性命,等到乾隆上台的时候,为了缓和他老子留下的政治上的紧张气氛,还特地将允礻我开释,只是十几年的拘禁岁月却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道这个性子急躁鲁直的草包十,最后是怎么熬过去的。
散了朝以后,锡若在宫外的一个拐角里兜截住允禩的轿子,掀开轿帘见允禩脸色晦暗,便摇头道:“老大自己也说了,皇上未必会取十爷性命。如今十爷是圈不是杀,那就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何必自苦呢?”
允禩咬紧牙关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我就是要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把自己的手足兄弟一个个地弄死弄疯!”
锡若一直到回到家里褪了官服坐下,眼前仿佛还晃动着允禩那张苍白愤怒的脸容,不觉摸了摸以前老康时常坐在上面的石凳,暗想道,雍正前些日子训斥允禩的时候,还在说“圣祖生前,因允禩种种妄行,致皇考暮年愤懑,‘肌体清瘦,血气衰耗’,伊等毫无爱恋之心,仍‘固结党援,希图侥幸’”,等于是将康熙末年诸皇子夺嫡之争的过失,一口气全推到了允禩这一党人的身上,也难怪允禩和允禟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看来他们对自己的这个皇帝四哥,也真是了解到骨子里去了。
锡若想到烦闷处,一双英秀的眉毛不觉又皱了起来。这时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替他抚平了眉心的皱褶。锡若握住那只手亲了一下,又往后一靠倒在福琳的怀里,语气有些烦躁地说道:“现在的局势,连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知道的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福琳双手搭在锡若肩上,又侧头看着他问道:“怕了?”
锡若点点头,又扭过身子轻轻地抚了抚福琳的肚皮,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怕了。怕自己会给你和宝宝带来厄运。”
福琳却安然笑道:“放心吧。我总归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妹,生下来的孩子也还有一半儿是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液。你只要保重自己不出事,我和宝宝不会有碍的。隔壁家的那个要是离了你,说不定就真会一头往死路上磕了过去,连个伸手拉着他的人都没有。你和他做了一场朋友兄弟,我和他这一世也有兄妹之缘,总归就是几个烧糊了的卷子,一块儿混呗。”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柔声道:“咱家的宝宝也不会害怕的,是不是?”
锡若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便将福琳拉到怀里,小心翼翼地摩挲和亲吻着。周围的下人早已见惯这种阵仗,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总算这回没有再从门外撞进一个电灯泡来,锡若和福琳着实亲热了好一阵,方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
锡若露出一脸猴急的表情说道:“你还是快把宝宝生下来吧。我……我快等不及了!”福琳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虎起脸说道:“你可不要因为耐不住寂寞,就跑出去拈花惹草。回头看我怎么治你!”说着又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度,朝小厮们住着的下屋方向说道:“谁要是敢挑唆你出去眠花宿柳,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锡若听见年八喜和孙健怡这几个的屋子里都立时传出“喀啦”一声东西被碰倒的声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又捏着福琳如今有些发福的小包子脸调侃道:“我们家的金枝还真是厉害。年八喜他们几个平常在外头也跟大爷似的,可是每回一见着娘子发火,愣是吓得腿肚子直抽筋儿!”
福琳又端出几百年后慈禧太后的架势“哼哼”笑了一声,神气活现地说道:“本宫就是要治治你们这些不学好的臭男人!”
锡若怪叫道:“你怎么把我也扫进去啦?”说着又去胳肢福琳,一边闹一边笑道:“我是臭男人,那也要弄得你香不了!”
“哎哟,对不住,又撞着阿玛跟额娘闺房行乐了。”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连忙停下手,又朝那个装模做样地扭头往外走的家伙笑斥道:“臭小子,给我滚回来!”
午门
永福听见锡若的斥声,连忙笑嘻嘻地回过身来,走到锡若和福琳近前的时候,却换作了一副庄容,恭恭敬敬地给他俩请了安,方才站起身来看着福琳问道:“额娘肚子里的弟弟怎么样?”
锡若不禁笑骂道:“又在信口开河!怎么就知道是个弟弟?”
永福摇头晃脑地说道:“我那天在皇上刚刚整修过的隆福寺里请高僧解了枝签,说是阿玛跟额娘命里该有三子。如今我算是一个,那额娘肚子里的这个,自然是弟弟了。”
锡若听得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永福连忙赌咒发誓地说是真的,还说自己的媳妇儿璎珞也可以作证。锡若一听他提起璎珞,不觉又想起了远在西北的财神九,又听永福说璎珞也有身孕了,倒是格外细致地叮嘱了一番。
没过几天,雍正授了永福内务府大臣的职务。锡若领着永福进去叩头谢恩的时候,却正赶上押解允礻我进京的人回来缴旨。锡若看着那个拘押允礻我的人出门去,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结果便听见雍正对永福说道:“朕授你内务府大臣一职,是希望你和你阿玛侍奉先帝一样,能时刻不忘体谅他老人家的圣心,不以私情而坏公理大义……”
锡若见雍正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朝自己脑袋上砸过来,里面却多少带着一丝敲山震虎的味道,倒是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却摆出一副“皇上过奖了”的谦虚表情。雍正瞟了他一眼,又对永福训示了几句话之后,便将永福遣了出去,自己却看着锡若说道:“过几天你跟朕上一趟午门。”
锡若一听见“午门”两个字,立刻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心里翻来覆去地拼命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过这冷面皇帝。雍正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道:“青海的叛虏阿尔布坦温布、吹拉克诺木齐、藏巴扎布就要械系至京,你是兵部尚书,和朕一到去午门受俘吧。”
锡若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连忙松口气应了声“嗻”,不过还是忍不住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他觑了觑这位雍正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让自己告退的意思,只得耐着性子坐在原地,等着那个正在数念珠的皇帝发话。
等到雍正把一串念珠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锡若才听见他说道:“如今西北局势基本平定,你和老十三、老十四都还管着兵部,有些浪费人才了。这样,等你陪朕一道完成受俘仪式,就转调户部尚书,你原来也时常跟我到户部去查账,就跟张廷玉一道把户部的账目好好清理清理。至于你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职衔嘛……朕再另外找人接替。”
锡若连忙又离座应了一声“嗻”,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楚:眼下新朝伊始,雍正手里可用的臣子其实不多,六部里他还需要时间来查明哪些是允禩他们安插的人脉,哪些才是他真正可用的人才。新开恩科选拔出来的进士和他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官吏,眼下资历又还不足以和六部里的老人们抗衡。现在西北仗也打完了,年羹尧也该调回京师了,雍正这是怕自己跟胤祯在兵部串通一气,所以急于把自己和胤祯两人拆分开,以免又结成一股新的势力。不过如果自己和胤祯分开任事,就能让雍正减少一些对胤祯的猜忌和迫害,这买卖倒也划算……
从养心殿里出来的时候,锡若随手掏出怀里的银表看了一眼,不想指尖却碰到了允禩送给自己的那把“福”字玉锁。锡若因为那上面有老康的亲笔,玉质又极佳,所以有事没事就喜欢带在身边把玩,还准备等自己的孩子出世,把这把等于是他/她外祖父留下的玉锁挂到小家伙的脖子上去。只是眼下恐怕容不得他再在这里悠闲地把玩这块好玉了。
锡若一边想着该派人去给正在京郊巡查防务的胤祯递个自己被转调的信儿,一边又想着该找个人打听打听允礻我的情况。毕竟多年相交一场,他跟允礻我还算是不打不相识,还真得了解一下他眼下的情况才能放心。紫禁城这么个势利的地方,他在这里混了这么久,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甭管你以前是亲王还是郡王,只要落难了又没有银子填进去,就得遭殃受罪。
不过眼下好歹还有允禩兜着,锡若倒也不十分为草包十担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八贤王”在朝野和六部里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视。雍正这么作贱他,其他人还是轻易不敢开罪他,唯恐哪天这位有名的贤王又翻过身来,到时候倒霉的就不知道是谁了。然而也正因为这样,锡若最担心的还是有如雍正眼中钉肉中刺的允禩和骨子里仍然桀骜不驯的胤祯……
锡若一边出神,一边在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宫道上疾走,不一会就出了西华门,却见永福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道贺,仔细辨辨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