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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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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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
  钟瑾在立雪身边,同样也放松了手脚,头却使劲偏着,乜斜着眼瞅着立雪。
  她们议论了一阵子所里的事。对于立雪主持这个试验项目,所里许多人不服气,说所领导用中专生不用大学生是没有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立雪倒比钟瑾坦然一些,说完了也就算了。钟瑾泼刺刺骂了一回还不解恨,立雪倒自在哼起歌来。钟瑾以为立雪与海天谈过了,解决一些矛盾,所以高兴。立雪却说:“没有谈。人家认为天天见面的两口子干嘛还要谈心什么的。”
  “每个丈夫都这么蠢!”钟瑾啐了一口,说:“你自我调节的功能还真强啊!”
  立雪依然面色怡然,笑道:“你不也是吗?”
  “苍天有眼!快乐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吗?不,是我那口子给的?更不!是爱情!没有爱的女人哪有乐呵呵的。”
  立雪睁大眼睛,转过头:“钟瑾?”
  钟瑾合上眼睛,安详得做一个甜蜜的梦似的,用梦呓的声音说:“我有一个— —爱人。”
  “什么?”
  “还不懂吗?如果说是情人呢。”
  立雪的背挺直了,探索着钟瑾的脸,说:“我的天,别开玩笑!”
  钟瑾撩开眼帘,扑哧一笑,说:“真的!”
  立雪说:“真的?”
  钟瑾将手挡在眼睛上,不笑了,分外认真地说:“你吃惊不小呢。因为你了解我不是一个风流女人,怎么就有了风流韵事?你的观点错了,和我从前一样的傻:封建。你要知道他是怎样地爱我就好了。作为一个女人,我从他那里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荣耀。海天能为你死吗?”
  有一次立雪问海天我死了你怎么办?海天说我决不再娶,和儿子过活。不待立雪回答,钟瑾又说:“不能,对吗?可他能为我死。三年来,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结队,他一概不理睬。热烈而又无望地守候着我,我可爱的单身汉!”
  钟瑾拿下手,满眼是泪,满脸是喜悦和感激:“我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立雪眼里出现了一个新钟瑾。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瑾,看着看着,天空融合了进来,春日的蓝天有一朵朵厚实的白云,钟瑾火红的呢西装仿佛是一朵红云,天空海一般阔,这些云将飘到哪里去?
  “你怎么不离婚?”
  “为了我的女儿。”
  “他也愿意?”
  “对,他只得牺牲自己。”
  立雪把定了钟瑾,说:“我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赞成你的方式,一个男人足够了。”
  “那首先他得是个男人!”
  “你不能和他交个朋友吗?精神上的。”
  钟瑾一串讥讽的笑,道:“我说立雪,你还是十六岁的中学生么?就连现在的中学生也都不像你这么单纯幼稚自欺欺人——”
  “胡说!”立雪涨红了脸,说:“我看你是堕落了,难道男女之间就不存在友谊?就不能交朋友?”
  钟瑾尖刻地说:“但愿赵如岳对你只有这种美好的友情。”
  立雪的脸刷地转成青白:“当然是这样!我的眼睛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钟瑾让步了,握住立雪的手,请立雪为她保守秘密。立雪也转怒为笑,答应了钟瑾的要求。她们相互祝对方如愿以偿。后来,她们谈到了梅子,钟瑾称她为“做作的事业型女人”,立雪认为很恰当。在梅子的身上,她们观点一致:梅子枉为女人一场。
  10
  接下来的几天立雪都去沙滩上散步,赵如岳也去。他们从来没有约过,这在立雪是问心无愧的。“约会”和“遇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若是赵如岳天天约她,那她一定是不会去的了。
  在一个喧闹的昼夜通亮的大城市里有这么一片沙滩,真好比是做梦的地方。立雪和赵如岳已闯过了陌生的界限,就有着许多许多谈话的题目。譬如他们的过去,过去的理想,青年时的热情和幼稚;他们的爱好、兴趣、怪癖;他们的父母兄弟和骨肉之间的感情,等等。话题常常由赵如岳说起,可往往立雪成了主讲人。任何一件小事在立雪嘴里都变得有声有色,极有情趣,赵如岳也听得入迷,男孩子般傻笑。立雪容光焕发,时时还流露出活泼俏皮来。她太愉快了,有人听她说话,并且在如此美妙的一个环境。初春的月多半是迷蒙的,极淡极薄的月光雾一般游在沙滩上,立雪谈着谈着仿佛从这月光的雾中看见了她谈着的事情。她从小生活在人情味极浓的家庭里,父母是长者又是朋友。可惜她十六岁就离家下放做了“知识青年”,从此再没回到父母身边。她实指望婆婆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她做了许多努力,可事实上她得不到回报。海天又总不给她时间,儿子还那么小,一切都压抑在胸。有了赵如岳这个饶有趣味,理解力强又同病相怜的朋友,立雪确实是愉快了。
  至于对赵如岳这个人,立雪是有把握的。他很有理智,从无越轨唐突之处,况且他常常念念不忘的是梅子,他那么爱她,为她痛苦着。立雪的少女时代那些女同学之间常送些书签、贺年片、笔记本之类的礼物,写上“祝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现在立雪倒真想也把这句话送给赵如岳。
  11
  这一晚上,立雪看错了时间,回家晚了。
  客厅里没开电视,没别的人,四周是少有的静。江老太太独自坐在沙发上瞪眼看着立雪。那只沙发是好几年前的老式家具了,座垫硬绷绷皮球一样鼓着。江老太太不由将腰背挺得笔直,看着立雪也不说话。立雪一进门就见了婆婆这副模样,心里先有几分不自在,想打个招呼,但婆婆分明是个冷面孔。她微微欠了欠身,就去儿子的房间。江老太太猛地在立雪身后说话了:“我在等你!”
  立雪踅回来,问有什么事。老太太说:“小海出去接你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家怕你出事。看来你没事。”
  立雪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谢谢你照顾城城”
  江老太太立刻插话道:“我照顾我孙子,累死也应该。”
  立雪要去找海天,老太太说:“不必了。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一样。幸好海天不在,我要对你嘱咐几句话。”
  看来婆婆是得知她与赵如岳散步的事了,还不定疑心她干了什么糟糕的事呢。立雪几年来试图与婆婆对话,一直是热脸对冷脸。正待立雪放弃了,不准备与她计较了,她倒主动有话说了。这也好,趁海天不在家,婆媳俩就干脆摊开吧。立雪这么一想定,便把一副谨慎忍受的样子换成了平日在研究所的自由模样。她走过寂静的客厅,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捧着杯,坐下来,拢拢头发,说:“有什么您就说吧。”
  江老太太一直盯着立雪,立雪这套大咧咧的举止动作简直就是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她盯了立雪好一会,一直到觉得立雪已经被盯得乱了方寸了,这才一字一板开口说话: “唉,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虽有四个孩子,但海天是独儿子。你们是独儿独媳,我们让你们住在家里,宝贝什么似的。对你,更是娇惯一些,支持你上大学,给你带孩子。可你要珍惜这个家庭,维护家庭的名声。一个人,名誉是最要紧的。你好自为之吧。”
  立雪又喝了一口水,把玩了一忽儿玻璃杯,笑了笑,说:“妈妈,您从来也不肯明明朗朗说清楚什么事,我不太懂您的话。可我能猜测您的意思,我和海天不是一日二日了,您应该了解我,别太多心了。”
  “好!好!”江老太太被立雪的安宁劲儿激怒了,“你逼我说明白,我也就顾不上你的脸面了。这些天晚上你根本没去钟瑾家学习!”
  “对,我没说我去钟瑾家。”
  江老太太霍地站起来,气噎噎,手指乱点:“你,你个不知羞耻的娼妇!”
  立雪“砰”地顿下茶杯,脱口喝道:“胡说八道。”
  婆媳俩同时被对方气极也惊呆了。江老太太缓了口气,失声呼喊:“老江!老江!快来扶我一把!”
  江老眼睛惺松从房间出来,江老太太抓住老伴的胳膊,抽搐道:“你让她给我滚!从我家,滚!”
  江老慢声打了个呵欠,恼恼地说:“你们干什么?吵死人了!”
  立雪呆立着,气在胸中堵住了呼吸,十指触电一般颤抖。在她的一生中,何曾听到过“滚”字。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过去拉开大门往外冲,却一头撞在了海天身上。
  12
  立雪和衣倒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泉一样涌出,任海天劝来劝去也一动不动。海天的劝慰也太单调太不切实际,只是“好了好了”和“别伤了神了”,这愈叫立雪伤心。
  海天劝了母亲又过来劝妻子,又过去劝母亲。他看了好几次表,说:“算了立雪,我明天还得上班,你就不让我休息了?”
  你又让我了什么——立雪又添一份心酸,泪水更多了。
  海天曾是个浪漫小伙子,现在是个沉稳务实的人了。他爱妻子也孝敬母亲,他知道母亲的缺点也知道妻子的弱点,很久以来他就开始有意调和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保持不偏不倚。到头来还是被烤了烧饼,两面受攻。他三十五岁了,工作干得不错,领导很重用,最近填了入党志愿书,工资晋升了一级半。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了。在他的宏图里,他有个得意的后方——他的家。有爱妻娇子,健在的双亲。至于婆媳那总是有些磨擦的,他把今天的事也归于日常磨擦一类的小事情。母亲告诉他说有人看见立雪和一个男人在沿江大道上并肩走路,十分亲密。他一笑置之。对立雪那冰清玉洁、孤芳自赏的性格他是太了解了。方才他找立雪见了钟瑾,钟瑾不就说得十分在理:“所里,大学里绝大多数是男同志,碰上了谈谈话或去借借笔记什么的,有什么不行?”
  海天坐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妻子:“行了!是妈妈不对,以后找个机会我说说她。你呢,不管怎样都得原谅她,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
  立雪倏地看定了海天,问道:“那我呢?我是她什么人?”立雪坐起来,飞快地说: “她把我当人看了吗?我父母是如何疼我爱我你全都看见过的。你父母又是如何待我呢?结婚时他们给了几个钱?婚礼那天他们怕吵出去打一通宵的牌。城城是我抱着跑月票上的托儿所。逢年过节他们的生日,我都送上礼物;他们呢,这些年可曾送我一根纱?” 立雪说得哽住了,咳嗽了几声又飞快数落下来。
  海天笑道:“你记性真不错。”立雪却没心与他开玩笑,她噙着泪要他放明白些,说这不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的尊严她的价值在这个家里被粗俗无礼地践踏了。海天看着时间已是凌晨,着急明天的工作受到影响。立雪前所未有的固执和认真使他有些烦了。他极不理解地瞅着立雪,脑子里忽儿冒出一句不知是哪个电影中的话:对女人要扬起你的鞭子!当然他不可能对立雪扬起鞭子,但他真想让她立即闭嘴。海天强压住暴躁,温和地说:“我求你了,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妈妈计较了。她待你不好,可我还不错嘛。”
  这句话不说犹可,一说便勾起了立雪满腹怨恨。
  “你待我不错。你可知道我现在想些什么?体重多少?在所里怎样?在学校又怎样?我最需要什么?你有父爱母爱,有儿子,有你的象棋,有一大帮球迷朋友,有厂里的重视,还有‘米老鼠和唐老鸭’——我呢?”
  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海天沉下脸,反唇相讥:“是啊,你什么都没有。饥寒交迫,我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有!”立雪想起了无数次的冷遇,夜晚无数次的等待,无数次地希望关上房门和他靠拢一些可他总是说这样不好,便将门朝大家打开。他竟然还讥讽她。丝毫不理解她,这便是她为他奉献一切的丈夫!立雪咬牙冷笑道:“我怎么就忽略这一点呢?你是你妈的儿子,你们血里都少一样东西——人情味!若要我不计较,好,那我只有把你们母子当作冷血动物,动物!而不是人——”
  一团白光闪过,随之一声沉闷的响。海天提着巴掌惊慌地望着妻子。立雪来不及也没有去捂脸颊,她的半边脖子腾腾发热,她的眉眼耸立成三角形,瞳孔格外亮,格外好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挨打的滋味,羞耻胜过了疼痛。
  海天刹那间便后悔了,立雪那小姑娘般的目光叫他心碎。他正要说什么,立雪已经夺门而出了。
  13
  那个在打麦场的麦垛后亲她的男孩子打她了。那个说“我们结婚吧”的年轻人打她了。那个含着泪感谢她为他生了儿子的男人打她了。
  她不是一个村妇,不是小市民出身的泼妇,不是做错了事,也不是没有经济来源依附男人的女人,她不应该随便挨揍!
  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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