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那现在他爱你不?”
爱!星期天,穿着一身挺括的毛料衣服出去玩。公共汽车来了,他把你推到身后:闪开我来!他第一个抢上车,占一个座位,大声喊:我在这里,你快来!‘快!他已经坐过的椅子,又站起身扯着袖管上上下下擦,擦干净了扶过你:来,坐呀。
你洗衣服,他夺下来摔回盆里:有我这棒劳力你洗什么衣服?洗什么碗?做什么清洁?放下放下,统统我来。保养好你的手。来,我来看看咱大夫的手,天!玉一样!小葱管管一样!他捧上去就乱亲,亲得他自己受不了,抱起你就往床上扔。不行!你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接夜班!他说去他妈的夜班!结果迟到了。科主任批评我说“薛大夫呀薛大夫,你又迟到了,你怎么搞的?”
我是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说怎么搞的呢?
顿时掌声雷动,一片敲碗声。
剑辉坐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吃她的饭,对大伙的热烈反响充耳不闻。
有人说:“喂,李大夫,讲段你的故事吧。”
剑辉打了个噤,不知从哪儿回过神来了。
薛大夫说:“她的故事才香艳呢,才子佳人嘛。”
剑辉冷冷地站起来,说:“少无聊吧。”说完走了。李护士长说:“谁敢和我打赌,她不对劲。”
谁也没应声。我想是该找剑辉谈谈心了。
难得一个星期天,我和剑辉都轮到休息。更难得老楚出差了。我说剑辉,我想到你家玩玩。
剑辉说:“太欢迎了,单身汉,来帮帮我。”
为了回避老楚,我有三年多没进他们的家门。
我去得老早,在路上买了几根油条。剑辉从来就是一个睡懒觉的家伙。住单身宿舍时,休息日的早点总是我买。我习惯早睡早起,喜欢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清清爽爽。剑辉恰恰相反。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优美舒适的环境,而是她只愿意享受不愿意动手。她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她母亲留过洋,是夜上海社交场上一位最具魅力的夫人。剑辉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三十五岁才生她。对那位夫人来说,美貌和享乐是人生最重要的。尽管剑辉一天小姐也没有做过,尽管她讨厌她母亲的做派,但她的阔小姐味浓得不得了。当今之世,男人恐怕没有谁愿娶一位“小姐”。老楚不可能从骨子里了解剑辉,两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会了解对方的。为什么聪明的男人往往有眼无珠?
我敲了门。是小丫的声音:“谁呀?”
“我。”我说,“小丫,捏住你妈妈的鼻子,她就醒了。”
门开了。小丫穿着内衣内裤,哆哆嗦嗦,赤脚站在一只方凳上扭着开锁。
剑辉买菜去了。她居然能起这么早?
“你爸爸出差去哪儿了?”
小丫说:“我当然知道。去广州了。还要去香港。去一个半月。”
剑辉只说老楚出差了,没说一个半月。我们一个月后就要参加市里的统考。全市的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核,通过了承认大专文凭,否则重新上学回炉。这次考核可不比以往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以往是施加压力,这次是动真格的:淘汰。老楚不在家,这就意味着一切家务琐事全落在剑辉一个人身上了。看来还真得帮帮她。
眼下是冬春换季的时候了。长沙发上摞着新做好的薄被子,另一堆是脏被面被里床单和衣服。地上东一双西一双沾满泥水的套鞋。家具上蒙着一层灰。
小丫说:“阿姨你自己吃油条喝牛奶吧。牛奶在保温瓶里,妈妈早上煮好了的。请喝吧。”
小丫讲话的神态简直就是剑辉的翻版。雪白的牙,鲜嫩的唇,眼睑似睁非睁。你注视这双眸子你就会有些微的眩晕感。
小丫一边穿衣服一边告诉我:“妈妈昨天晚上和人吵架了。我们去洗澡,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进去洗了一会儿水就凉了。我打了个喷嚏,妈妈就朝收票的阿姨发火,阿姨骂脏话,妈妈气疯了——”
剑辉进门听见了她女儿的话,说:“有个小姑娘,她的嘴巴长;她的嘴,可以伸到长江去喝水。”
“妈妈的嘴喝长江的水!”
母女俩抱在一起,嚷嚷闹闹。
我说剑辉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
剑辉说:“你替我带着小丫就够了,其它不用你管。”
小丫不仅仅喝两百毫升鲜牛奶,还须喝五毫升鱼肝油。五毫升用什么量?剑辉说鱼肝油瓶子上拴了根吸管,用前请用酒精消消毒。
小丫不吃油条,要吃馅饼,要吃香菜瘦肉馅的。我到哪去弄这么金贵的东西呢?剑辉在卫生间说:“电饭堡里有,早晨赶早做好的,你也吃吧,你们俩吃个够。”
是什么逼得剑辉学会做馅饼了,真了不起!
剑辉摩挲着手跑过来说:“小丫,妈妈饿昏了!”小丫塞了个馅饼往剑辉嘴里,剑辉衔着饼跑开了。三月的天气,水还凉着,剑辉只穿了件羊毛衫,高高挽起袖子,扎着围裙赤着脚,头发挽了两圈,用筷子别在头顶上。卫生间里洗衣机嗡嗡响,剑辉一边洗衣服,一边刷套鞋洗痰盂。
“他妈的!我一定要换个全自动洗衣机,我拧不动。”
我没搭腔。
我说:“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复习?哪有时间。”
“今天我们拟个复习提纲吧。”
“今天不行,看我忙的。”
“少忙点不行?”
“笑话。”
闹钟突然响了,吓我一跳。小丫噘起嘴说:“我吃水果的时间到了。阿姨,请你给我削个苹果。”
剑辉在阳台上晒衣服,她的声音几乎和闹钟同时响起:
“喂,给小丫削个苹果。”
剑辉提了个大拖把,胳膊上搭条抹布。说:“我们今天吃鱼,我买了三条活鲫鱼,一条八两多,六块五一斤。”
我说:“何必为我破费。”
“哪是为你,为小丫,每周我都要让她吃一两次鲜鱼。”她跪在地上抹床架、桌子腿什么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提到过老楚。
“剑辉,重活可以留给老楚干嘛。”
剑辉“嗤”了一声。
小丫说:“爸爸忙,爸爸当系主任了。”
原来如此,可喜可贺。
剑辉又“嗤”了一声。突然,剑辉站住了。“糟!”她说:“没酱油了。小丫打破了酱油瓶子,没瓶子换不来酱油,我得去找一个熟人。”
我看了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连忙套上袜子,蹬上皮鞋,扯下头发上的筷子,胡乱刷了刷头发,穿上一件呢外套,揣上钱,旋风一样出了门。
“我要大便。”小丫说。
我带小丫到卫生间。洗衣机里还泡着满满一桶脏物,这一洗到了什么时辰?我原以为我一来,剑辉就会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我们便聊起来,谈她的家庭生活,谈她的心事,谈我们的考核,谈科室的种种事情,指点江山,长叹短吁。谁知斗转星移,往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剑辉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活中人。
6
考场设在军区医院。
门口有当兵的站岗。不知枪里有没有子弹。一有兵有枪,气氛就显得肃穆森严多了。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说:“这考场选得好。对工农兵学员很合适!”他干笑几声,和精神病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全市各医院的“工农兵”统统在这里集中了。熟人们打个招呼,声音一点都不响亮;喉咙发了霉,一股晦气笼罩在每个人脸上。
剑辉没有按时来。
桌子上编了各医院的代号。人人对号入座。前后左右间隔一张桌子。
考卷发完了,监考老师正在纠正考卷上的印刷错误,剑辉走进了教室。
她对老师躬身说了个“对不起”,就从容不迫走向自己的座位。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将一头浓厚的栗色头发梳得光光的,挽成一个硕大的如意髻。荷色风衣及小腿,脚蹬一双玲珑的白皮鞋。一双丝手套,一只小皮包,特别惹眼的是耳垂上两粒亮闪闪的钻石耳环。她好像是赴宴来了。
剑辉远远朝我点点头,顿时有几个男大夫受宠若惊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
监考老师跟过来发了剑辉一份考卷,压低嗓门热情地说:“您就是李剑辉李大夫啊。”
剑辉微微颔首。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啦。金手金手啊!”
监考老师俯在剑辉的卷子上为她指出印刷错误,把全体考生忘掉了。男医生还容忍着,女医生们可就不客气,嗡嗡营营说些含讥带讽的话。剑辉就是这么个人,太不注意四周的反应,我老替她干着急。
我刚刚放下笔,正待检查考卷,剑辉手拿卷子停在我身边,说:“我有点急事要办,先走了。”
我说:“好。”
我们约好了逛逛大街的,她又毁约了。好在她经常毁约,我已经习惯了。
剑辉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好多男医生脸上掠过怅然若失的神情。今天街上的许多男人注定了要怅然若失,因为剑辉从来不肯慢下脚步多看男人们一眼。
我交了卷之后不知往哪里去。在军区医院的大院子里转了一圈,还不见有熟人出来,我就独自上街了。我一家一家逛商店,什么都看什么也没买。经过修饰得金壁辉煌的 “四季美”汤包馆,我感到肚子饿了。我走了进去。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面前堆着高高的蒸笼垛。没有一个单身的年轻姑娘在桌边,一个也没有。端着售票盒的服务员早就盯着我了。现在过来问我:“你有什么事?”
他不问我吃什么汤包,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找人,人不在。”
出了汤包馆,服务员还盯着我。要是我和剑辉一块儿来就好了。
好不容易利用考试得到了一天时间逛大街,又舍不得轻易回去。一家商店的立体声喇叭对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唱道:“我心思重重,心思重重——伊人,你今在何方?”
听着真解恨!且不说歌词,光是那感觉就解恨。声嘶力竭,又恨又爱,心在喷血,一个姑娘正在倒下,爱人却浪迹天涯去了。
我买了一盘“心思重重”的磁带。剑辉可爱听这个?她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不容狂想了。她家里的磁带全是世界名曲。她真的老是一本正经听世界名曲吗?她真的与老楚情深意笃吗?她干嘛什么都不说?有时候,我恨不能痛痛快快撕破她那层梦幻般的缄默,挽着她的手,说:“剑辉,我们下田去吧,队长今天要我们插秧。”我们是知青,一辈子都是。我们脸朝黄土背靠天,累个半死相互搀扶着走过田间小径。我们一个灶里烧火,一个锅里炒菜,香香地吃它三大碗然后坐在门槛上,望着远飞的雁群畅谈,什么都谈出来,谈得心里透亮,哭就哭个痛快,笑就笑个痛快。
毫无办法,我早就发现院里绝大多数人对剑辉都有一种想撕破她什么的阴暗心理。
医院是个女人国。是个知识阶层的女人国。她们比一般女人更讲究服饰。时髦在医院里是受到鄙视的。她们要的是雅致,华贵,气度不凡和别具一格。剑辉具备这一切,这也就决定了她的处境。
院长最恼火剑辉的穿着,说她太气势压人了。所以只是在剑辉穿上工作服后,院长才正眼瞧她,和她谈话。
我提醒剑辉说院长看不惯你的穿着,许多人都嫉妒你的服饰。
“怎么办?”剑辉说,“我不能不穿衣服,我也不能乱穿衣服,我妈——”
我打断她:“别说你妈。”
“不是。我是说我妈在国外做过许多衣服,现在都留给我了,我还不敢穿,尽量朴素一些,还要我怎么样?”
经过我的提醒,剑辉一到科里就换上白大褂,中午休息也不脱掉,一穿就是八小时。下了班换上自己的衣服骑上自行车就跑。
可是剑辉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工作帽,修长苗条地走在那淡蓝色的长廊里依然与众不同。她是个真正的医生,并不是每一个人穿上白大褂就有了医生的风度的。人们还是那样嫉妒她。甚至有谣言说她精心改缝过工作服。
剑辉也许看透了一切,过了不久,她索性穿出了她母亲留给她的一套西服。这套在巴黎订做的西服轰动了全院。
我根本没有跟踪剑辉。我想都没想到跟踪这个词。我是准备坐渡轮过江的,无意中回头看了看,看见了很远很长的长江的岸,岸上没有建筑,荒草连天,就突发奇想去溜达溜达。
春天的新草是翠绿的,许多无名小花开得生气勃勃,小蜜蜂飞来飞去,搅动了空气,清香清香的气味就不绝如缕地灌进人的心里。我溜达得十分惬意。这里没有人问我有什么事,近近远远只有几堆建筑材料和二三个散步的闲人。
我靠着一垛预制板坐下,放松全身,听江涛拍岸,晒晒太阳。
说不清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听见了剑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