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那几年了?难道这个理想就值四十万吗?理想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现在专辑出了,尽管很不满意,至少算是圆了多年前的梦,那时候他天天想着这事儿,生活简单而丰富,现在梦没了,生活顿时单调了,然后该怎么办?
失望,彷徨。两种情绪困扰着何小兵。以前他也对很多事情失望过,但跟这次比起来,以前的绝望不过是心情的阴天,而这次则是狂风暴雨;以前他也彷徨过,那时候也找不着方向,像迷失在雾中,虽然不知远处是什么,但至少能看清脚下的路,迈得开腿,还能往前走两步,现在则深陷黑暗,举步维艰。
以前无论现实怎样,听到音乐,心灵是完整的、自由的,一首歌,能听一天,没钱,听打口CD;现在有钱了能听原版的,但一架子CD也听不进去了,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听着难受,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被打了口。
自打听完录的专辑,何小兵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都是梦——梦见没交作业,醒了,所幸是梦。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失落,那种天很蓝、云很白、空气舒适、阳光普照、坐在教室里趁老师转身之际捅鼓女生两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看两集动画片就能幸福一晚上,并从此对生活有了盼头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尽管不自由,但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日子离他远去了。
何小兵买了一个游戏机,试图找回失去的乐趣,电视比以前的大多了、清晰多了,游戏比以前的色情多了、暴力多了、血腥多了,但何小兵没觉得好玩儿,只是每天烦闷的时候,一个人面无表情,麻木地抡着胳膊砍着电视里的人,血沫四溅。
何小兵时常回忆几年前那种焦躁的感受,那时候虽然挺难受的,但心里是满的,现在不难受了却反而更难受,难受是因为内心充盈的难受不见了,就像鱼,要生活在水中,水脏点儿也没关系,但是换成没有污染的空气,鱼也活不了。
夏雨果大四实习,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北京的单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并没有因为夏雨果的出现而心情好转,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家附近有一个破公园,门票一块钱,老年人免费,平时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进去遛弯儿,没什么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后,都带上面包和水,花一块钱买张票进去,找棵树坐在下面,打发时间,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园关门,回家。
他在每棵树下都坐过了,清楚了这个公园里有多少棵树,杨树多少,柳树多少,银杏树多少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窝是喜鹊的,哪个窝是乌鸦的
坐在公园里,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写一首不装B的歌。可是写来写去,越写越觉得装。最终,他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装B。
写歌,以及一切艺术创造,当往外使劲努的时候,肯定不会好,好的作品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它自己流出来的,艺术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写歌上,何小兵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是水平又达不到自己制定的标准,于是沮丧、郁闷、烦躁接踵而来。他的坏脾气,已经渗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间。
夏雨果每天都要给何小兵打几个电话,问他干吗呢,何小兵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何小兵就反问夏雨果:〃你说我干吗呢,我能干吗啊?〃
在几次得到何小兵这样的答复后,夏雨果再给何小兵打电话,刚要问〃干吗呢〃,说出俩字,赶紧改口:〃吃了吗?〃
何小兵也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说:〃吃不吃能怎么着?!〃
夏雨果知道何小兵心情不好,没事儿便不再给他打电话,但何小兵并没有因此就不找夏雨果的碴儿。有一天天黑了,何小兵从公园回来,看见夏雨果正就一件商品在网上和卖家交涉,夏雨果觉得东西有问题,要求退货,卖家不退,夏雨果就从各个角度给商品拍了照,把照片传过去,然后继续理论,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货不退了,卖家答应优惠十块钱。
〃一晚上,就省了这十块钱,值吗?〃何小兵不解。
〃哪怕一块钱,也得让他承认,他的东西有问题,必须较这个真儿!〃夏雨果自豪地说。
〃你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有意义吗?〃何小兵说,〃人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事情上!〃
〃你说人应该干什么,别拿你认为的那样来要求我,我可以干我喜欢的事儿,人最应该追求的就是自由。〃夏雨果说。
〃你的自由就是无聊!〃何小兵很不屑。
〃我乐意无聊!〃夏雨果把刚才拍照的洗面奶放在何小兵面前说,〃这个东西是给你买的,你要不用,可以扔了。〃说完走了。
何小兵看着桌上的洗面奶,拿起来进了卫生间。
夏雨果并不记仇,第二天实习结束后,依然出现在何小兵面前,第一句话就是:〃那洗面奶好用吗?〃
〃你怎么肯定我用了?〃何小兵说。
〃脸干净了呗!〃夏雨果得意地说。
〃看出我脸干净了你还问!〃
〃看来这家店的信誉还不错,东西是真的,这瓶用完了我再给你买啊!〃
〃敢情你拿我的脸做实验呢!〃
〃不用你的脸,难道还用我自己的脸啊!〃
夏雨果总是在有意调节气氛,然而何小兵的心情并没有为此而好转。夏雨果继续能为让何小兵高兴起来而努力,周末,她说想去海边玩儿,其实是想让何小兵换个心情。可是两人坐火车到了海边,何小兵依旧愁眉苦脸。
夏雨果往何小兵身上撩水,买一只大螃蟹吓唬何小兵,何小兵仍无动于衷。
“生活多美好啊!”夏雨果深吸一口海风说,“海子写得多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他自杀前一个月写的。”何小兵任海浪冲湿裤脚。
“黑夜给了人黑色的眼睛,顾城说咱们要用它寻找光明。”夏雨果捡起一扇贝壳说。
“他就是说说,他要是找着了,就不自杀了。”何小兵说。
“你看这个贝壳的花纹多好看啊!”夏雨果把贝壳举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没说什么,但是一点儿没觉出贝壳好看,他不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那么容易满足,为什么成天乐呵呵的。
从海边回来后,何小兵的心情丝毫不见好,烦躁的情绪继续折磨着他。
一天,何小兵饿了,路过超市,想进去买点儿吃的,结果进去一看,发现超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货架前挤来挤去,拎着购物筐的,推着购物车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跟东西不要钱似的。
超市的各个空间都被塞满了商品和人,贴着各种打折的广告,还有人在叫卖,带着麦克,明明是个女售货员,声音比男的还粗犷,音箱的音量比摇滚演出的还大,但就因为所卖东西便宜,一群老太太也不怕吵了,站在音箱前的货架旁,挑挑拣拣。随时有工作人员推着货物车过来,把商品填满,并告诫那些老太太别乱翻腾,东西都是一样的,老太太不听,继续翻自己的,双方开始争吵,破口大骂。
超市的另一头,也有商品在促销,买东西的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价格,卖东西的爱答不理,看不起这些老买特价商品的人,好像自己是贵族似的,他们多数也只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他们的消费水平也达不到能购买奢侈品或花钱不加思考的程度,但就因为此时他们扮演的是卖的角色,所以他们就能高傲。但这高傲丝毫没有削弱购买者的热情,只要实惠,能少花点儿钱,被冷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小兵顿生烦躁,他来这里只为了买点儿吃的,没想到还要目睹这些他并不想见到的场景。
“吃他妈一顿饭,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最后还不是变成一泡屎,你们丫就没点儿正事儿吗,都扎超市里混时间来了。”何小兵想。
就在这个时候,何小兵看见夏雨果正混迹在人群中,东摸摸西看看,兴趣盎然,何小兵偷偷跟了上去。
夏雨果买了牙膏、香皂、方便面、火腿肠、薯片等物品,如果是何小兵买,也就用时二十分钟,但是夏雨果用了一个多小时,每件物品都拿起来看看,看完又看同类物品,然后从中挑一个——不知道挑的标准是什么,便宜的?生产日期近的?包装好看的?干净的?——放进购物车里。买完要买的东西,夏雨果并不着急回去,推着车把剩余货架也转了一遍,这才去结账。
因为购物金额达到一定数额,夏雨果获得一次抽奖的机会,煞有介事地从抽奖箱里摸出一张卡片,刮开,脸上乐开花了,用卡片儿换了一根笔,拎着买的东西离开超市。
何小兵想上前帮夏雨果拎东西,又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情,便继续跟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夏雨果一直在玩儿那支笔,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了。幸好只有一条马路需要过,何小兵可以耐心地在后面看着夏雨果。
夏雨果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从袋里掏出一个果冻,打开,边走边吃,慢慢悠悠。
终于到楼下了,夏雨果把果冻盒扔进楼口的垃圾箱,上了楼。
何小兵过了一会儿才上去,一进门,夏雨果就把刚买的东西给何小兵看,并绘声绘色地描述购物抽奖经过,然后美滋滋地拿出那支笔:“这根笔好写,给你记歌词用吧!”
何小兵没有接,他不理解夏雨果为什么能如此热衷这些无意义的事物。
“拿着!”夏雨果要把笔夹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何小兵躲开了。
“怎么了?”夏雨果拿着笔的手悬在空中。
何小兵夺过笔,扔在地上。
夏雨果的笑容消失了,捡起笔。
何小兵又夺过笔,扔进垃圾筐。
夏雨果没有再捡,目光落在垃圾筐里的笔上。
“我和你可能走不到一块儿去,咱俩是两种人。”何小兵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何小兵对夏雨果的感情已经退热了,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时,他向往爱情,当熟知这个滋味的时候,便失去了热情,觉得谈恋爱也是件挺没劲的事儿,并为此而烦躁。
何小兵之前对夏雨果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首先,夏雨果的外形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类型,面容姣好,体型匀称,走路时上身挺直,迈开两条修长的腿。这一点,跟何小兵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很像,这种类型的女孩,对何小兵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但在一起时间长了,这种吸引力便减少了,就像刚吃完螃蟹的人,到了水产市场不会太激动的。其次,夏雨果的性格也是何小兵喜欢的那种,安静但不沉闷,活泼但不闹腾,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恋爱期间,何小兵从夏雨果那里也得到许多心灵的收获,他很难再跟夏雨果相处下去,并不是夏雨果的责任,而是他的问题,他现在的状态跟任何人都难以共处。
何小兵现在对夏雨果仍存感情,但个人内心的纠结远强于现存的感情,于是,这份爱情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聊胜于无,何小兵并不想失去。他对那么轻易就说出这话也有些后悔,但近来的烦闷让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何小兵说完那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作出决定需要勇气,当勇气不足以立即作出决定的时候,耗着也是一种办法。
过了一会儿,夏雨果捡起垃圾筐里的笔,说太晚了,该走了,便回了家。
何小兵要送夏雨果,被拒绝了。
此后夏雨果没再主动联系过何小兵,几天后,何小兵主动给夏雨果打电话,说没吃的了,想去超市买点儿,让她陪着,夏雨果答应了。
但是到了超市门口,看着停车场停满了车,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何小兵又不想进去了,让夏雨果进去帮他买,他在门口等着。
夏雨果没说什么,进了超市。
何小兵在门口等了很久,按夏雨果买东西的风格,把她需要的时间都算进去了,仍不见夏雨果出来。何小兵给夏雨果发短信,半天不回,又打电话,关机。何小兵就进去找,两层都找遍了,不见夏雨果人影,又去超市服务台广播找,等了半天仍不见人。
何小兵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夏雨果,正犹豫着是继续等,还是走,收到夏雨果的短信:咱俩确实不合适,你太自我了,我会成为你的负担,还是分开好,不用找我,你找不到的。
何小兵顿时慌了,赶紧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已经关机。
何小兵去找过夏雨果几次,均无功而返。
夏雨果就这样跟何小兵分开了,她的离开,在何小兵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综合以前的焦灼,何小兵更加烦躁了。
屋里拉着窗帘,密不透光,何小兵已经三天没出门了。饿了就煮方便面,方便面吃完了就吃挂面,别人家厨房传来的都是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