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期间何小兵想搂着夏雨果一起躺会儿,被夏雨果果断拒绝:“你现在还是低年级,还没到开这门课的时候呢,老实坐着!”
何小兵凑近说:“我想提前把这门课上了。”何小兵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有了这种意识起,就很想实践此事,经常和班里的男生纸上谈兵,现在既然有条件了,就该真刀真枪了。
“提前上了你以后就没的可上了。”夏雨果说。
“以后我就复习呗。”何小兵说,“温故而知新。”
“那么热爱学习啊,你还是上自习吧。”夏雨果说,“反正我不陪你上,别忘了,我可是女子防身术的领打啊!”
夏雨果在她和何小兵的关系之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并荷枪实弹地防范着。何小兵的意思是,要它干吗,早点儿统一了算了。夏雨果说统一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发生内战。弄得何小兵不敢越线,怕踩地雷上,但时不时地就在线旁边溜达,得空骚扰一下。夏雨果觉得只要何小兵能维持安定的现状,被他占点儿小便宜就被占吧,也算自己为将来的统一,一点点做出贡献。
该上学去了,何小兵背着吉他和夏雨果一起出门,他要去上吉他课。最近何小兵又找了一个吉他老师,这一年来他都是在自己练习,练着练着,迷茫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到了这时候,应该有个老师指点,于是何小兵就又找了一个。
新老师是何小兵陪严宽逛琴行认识的,严宽要买一个大点儿的音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音箱不够大,音量不够响,导致了没有摇滚起来——因为没有合适的鼓手,严宽和何小兵就弄了一个吉他二人组,在学校的晚会上演过几次,音响师怕他们弄坏学校的音箱,就让他们用自己的,而自己的音箱功率太小,在偌大的礼堂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每次演完都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何小兵就陪他去了。
当时几个少年正在琴行里围着一个大长毛学吉他,大长毛抱着一把吉他,一阵狂solo,弹得眼花缭乱。弹完,大长毛向众少年一伸手:“谁带烟了?”
有人赶紧递上烟,并点上。
大长毛深吸一口说:“今天我状态不好,不想教琴,你们自己练吧!”说完把学生们扔在一边,问刚进来的何小兵和严宽,“你俩买什么?”
严宽说要买音箱,大长毛就给严宽介绍了几款,严宽都摇头,大长毛问:“那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啊?”
严宽说:“便宜的,比现在的价格少一个零的。”
“早说啊!”大长毛说,然后从一堆音箱里又拎出一台,“这个八百,但是能弹出八千的效果来,我给你试试。”说着插上吉他,接上效果器,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狂弹。
严宽拿过琴,要自己试试,也噼里啪啦来了一通,却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能弹成你这样啊?”严宽很沮丧。
“那好办,你跟着我学,我把我会的教给你,你就能弹成我这样了。”大长毛说,“先说这个音箱你要不要?”
严宽买了音箱,跟何小兵一商量,正好他们也要找老师,两人一起学学费还能打八折,于是两人投师在大长毛门下,每周去大长毛的家里上一次课——没过几天大长毛就不在琴行打工了,因为老板要求上午十点开门,大长毛起不来,被开掉了。
何小兵和严宽都觉得丢了这份工作很可惜,因为在琴行上班可以随便弹那里的好琴。
“我怎么能为了挣那几百块看摊儿的钱和多摸几下吉他,就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呢!”这是大长毛离开琴行后常说的一句话。
大长毛跟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他和女朋友住一间,合租人住一间,客厅公用。那个人白天去上班,大长毛招来一堆人弹琴也没人管。
有一次夏雨果放了学来找何小兵,正好大长毛的女朋友也在,一个剃着光头,鼻子、舌头、肚脐上都穿了铁环,毫无姿色的女人,叼着烟,特大无畏地对夏雨果说:“咱们做摇属的,要学会奉献、坚持、忍耐,我为他都打两次胎了。”从此以后,夏雨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你跟着这种人能学到什么好啊?”夏雨果问何小兵。
“我就跟他学弹琴,不学别的。”何小兵说。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小兵发现并没有学到什么。每次上课,大长毛都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穿,散着头发,裹着被子,像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让学生们围着床坐着,先扯些和弹琴没关的事儿,比如昨天打麻将,又赢了多少钱,或者哪个乐队的演出演砸了,没拿到演出费,一扯就是半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做几个示范,就让学生自己练习了,耗够两个小时,就下课。期间,大长毛还要问学生们带没带烟。
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何小兵已经决定上完就不再跟他学琴了。
何小兵和夏雨果上了公共汽车,正好有一个座位空着,何小兵让夏雨果坐,夏雨果不坐,两站就到了,何小兵也不坐,便把吉他放在座位上,站在一旁扶着吉他。
夏雨果到站下车了,在车下跟何小兵挥手再见。车启动,夏雨果看着车走远,然后向学校走去。
这一瞬间,何小兵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到北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孤独,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经是一个有人跟他挥手说再见的人了。这种感觉,让何小兵温暖,融化了心里的一部分寒冷,很多绝望的情绪,变成了希望,何小兵觉得生活似乎发生了改变。
已经坐了两站,何小兵还要再坐八站地,到大长毛家,本来应该坐十一站,下了车往回走一点儿就是了,但何小兵选择坐十站,下车后往前多走一点儿,因为这样能省一块钱。何小兵坐的是空调车,每多五站,就多一块钱。
何小兵有月票,平时都坐月票能用的非空调车,坐多少站都不花钱,但是空调车人少,不会挤坏吉他,只有背吉他的时候,他才坐。
下了车,何小兵戴着耳机,背着吉他往大长毛家走去,十多斤背在身上,一点儿不觉得沉。到路口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拐弯鸣笛,何小兵戴着耳机没听见,险些被撞到。自打听上摇滚乐,何小兵的耳朵里就没再听进过别的声音。
到了大长毛家楼下,何小兵想了想,没上去,坐在楼下抽烟,过了一会儿严宽背着吉他来了。
“怎么不上去啊?”严宽问。
“我不想跟一个成天躺在被窝里的人学吉他。”何小兵说。
“你管他是躺着还是坐着呢,教得好就行了呗。”严宽说,“走,上去吧!”
“他教得并不好。”何小兵说,“我没觉得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什么。”
“但他确实弹得挺好啊。”严宽说。
“可他确实教得不好啊,咱们是来学琴的,不是来看他表演的。”何小兵说,“我总觉得,一个当众在被窝里弹琴的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既然都来了,还是上去吧!”严宽说。
“不来我还发现不了我已经不想学了,到这儿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想上去了。”何小兵说,“你跟他说一声,说我以后就不学了。”
“你想让我怎么说,实话实说还是编个理由?”严宽说。
“随便。”何小兵说,“或者你什么都不用说,他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好吧!对了,你那些歌卖了两首,钱给你。”严宽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何小兵,“一共三千,你数数,这儿还有个协议,你得签个字。”严宽在学校搞晚会联系歌手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唱片公司的企宣,他们也买歌。
何小兵看了看协议说:“不是说好两千一首吗?”
“他们说你是新人,这已经不少了,你要不卖可以把钱退给他们。”严宽说,“要不然你再绷绷,说不定他们还能加一千,那么大的唱片公司也不差这点儿钱。”
“算了,这两首歌写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何小兵在协议上签了字,“名就别署我的了,写个笔名吧!”
“那叫什么?”严宽问。
何小兵想了想说:“大将吧。”
“行,小兵大将,哥俩儿!”严宽收好协议,“那我上去了啊!”
何小兵看着严宽上了楼,摸了摸信封,决定去找顾莉莉,先还一部分钱。
何小兵打了顾莉莉的手机,顾莉莉正在上班,说不用着急还,何小兵说还是先还了吧,他不习惯欠一个人的东西太久,两人约好顾莉莉下班后一起吃饭。
时间还早,何小兵找了个网吧打发时间。以前了解国内外的摇滚乐信息都是通过杂志,现在有了网络,不用再买杂志了,网上到处都是资讯和乐评,何小兵时不时会关注一下。
何小兵以前还完全相信乐评,乐评说好的专辑,他都会买。随着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和自己评判力的增长,他发现,几乎没有不说好的乐评,但是那些专辑,却并不那么好。现在他知道写那些乐评的人,不是收了唱片公司的钱,就是一味帮朋友吹捧,没有什么人真是为了如实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写,或者即使想写,因为版面有限,发表的也是那些有目的的乐评,那些真实的声音并没有传递出来。
艺术这个东西,有趣就有趣在没有一个客观评判的标准,所以当你觉得一个作品不好的时候,别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却在说好,还说得像模像样,于是你就含糊了,你也不能肯定他真是这么觉得的,还是违心话。不明真相的人,就中了商业的圈套。
何小兵希望听到绝对正确的声音,如果这种声音不存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听,自己判断。看着那些文章和各种访谈,何小兵突然觉得,这些所谓的摇滚唱片公司和乐评人,虚伪得比谁都厉害,只不过穿了一件印着“热爱自由”的衣服,或打着一面民主的旗帜而已。只要听一听那些唱片,保留自己的真实看法,再返回头看看那些评论,就会发现有多扯淡。
还有点儿时间,何小兵关掉了那些乐评的网页,登录了自己的QQ,看到了王大伟的留言。在复读了第三年后,王大伟依然没有考上大学,他爸觉得让家里出一个大学生的愿望只能寄托在王大伟的下一代了,不如先给他找个工作,早点儿结婚生孩子。在家人的努力下,王大伟进了工厂,在工会工作,不需要会什么技术,只要每年能搞几个类似歌咏比赛、职工运动会这样的活动,就算完成任务了。
王大伟在给何小兵的留言中写道:
小兵,在北京过得挺好吧,都说在北京生活一年,比在小城市生活一辈子都精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你有什么精彩的生活吗,给我讲讲。
有姑娘了吗?我已经搞了一个,她是我们厂的,喷漆车间的,和我岁数一样大,这事儿还没告诉我妈和她妈,怕两位妈知道后,逼我们结婚,我俩都还没玩够呢。
给你写信,是想跟你说个事儿。我工作一年了,攒了三千块钱,想带着被我搞了的这个女的,去北京找你玩玩,吃烤鸭爬长城喝二锅头,顺便让你见见她,对了,她三姨家就住你家那个小区。
你看什么时间方便,告诉我,我请假赴京。
何小兵发现自己已经和王大伟有了距离,从他的言语里,能感觉到两人已经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了。如果王大伟来了北京,恐怕两人见面后会更加陌生,何小兵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时刻,而且一旦王大伟来北京知道何小兵退学了,说不定回去后立即传得全市都知道了,于是留言:
大伟,最近学业重,恐怕没时间陪你,你要玩的话,只能自己转了,如需接站、预定住处,可以告诉我。
何小兵很珍惜和王大伟的友谊。当年友谊的建立,是在能玩儿到一起的基础上的,如今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共同点越来越少,友谊无法进一步加深了,但两人一起玩儿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何小兵对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有些无奈、伤感,又给王大伟留了一句话:
尽管不能陪你,仍随时欢迎来北京叙旧。
然后,何小兵准备离开网吧,去见顾莉莉。这时他的呼机响了,是大长毛的留言:还学的话,学费可以打折。何小兵删除了信息。
顾莉莉开始画画了。她说,与其再找个男朋友,从他儿那获得情感慰藉,不如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把感情放在画里,画比人忠诚,不会背叛,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这算不算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小兵说。
“我是觉得谈恋爱没劲了,都谈过好几次了,再谈也没新鲜感了,倒是我在画画的时候,能获得从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东西。”顾莉莉说。
顾莉莉张嘴闭嘴就是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