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七日,一行人终于到得湄河。
河水湍急,激流奔腾,河面极宽,其上看不见一只渡船,站在岸边,看着对岸的景色,只觉渺小虚幻。
李远负责去勘察地形,回来时,却是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因为战乱,原本在河上打渔渡船为生的几户人家,都顺流而下,往湄河下游的城镇去了。如今要想过河,须得沿河而上,走去距此一百多里的河床狭窄处,那里倒是有一座浮桥,可供人马过河。
然而,一百多里的路程,道路崎岖不说,还会遇到更多的难民涌来,行路速度侩慢得不可想象,没有十天半月,想都别想。
别说宇文明瑞的身体会受不了,就是距离自己为宇文敬定下的日期,却是大大的超过了。
天子之疾,是否控制得当,会不会……已经恶化?
湄河,这该死的湄河,到底怎么办才好?
北风呼啸,天上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
宿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处破旧草庐里,君浣溪不住踱来踱去,几乎要将自己的头发扯光。
“没有时间了!怎么办,要不是我水性不够好,我就这样真想游过去!”
楚略寻了些枯枝,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坐在边上只是沉思。
李远和赵谦本在一旁小声商议,听得她这番自言自语,皆是摇头:“就算水性好,这样冷的天气,下水非得冻僵不可。除了楚统领,我们几人都是支持不对对岸的,更何况,太子这身子……”
君浣溪望一眼那火堆旁沉沉睡着之人,轻声叹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明日一早,我们还是沿河而上吧,呆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
“不必。”
一直沉默的楚略一挥手,突然出声:“我们在这里再呆两日,赌上一把。”
君浣溪微怔道:“赌什么?”
“已经在下雪,我们就赌两日内,河面结冰。”
如此宽阔的河面,要想结冰过人,就靠这一点小雪花,怎么可能?
若是不能,那么这整整两日的救命时间,就这样白白耗费掉了,不可弥补!
是走,还是留?
望着那双坚定绝然的狭眸,轻轻点头。
“好,我们在此等候。”
一日过去,雪,终于越来越大,漫天飞舞。
到了晚上,倚在岸边的石壁前,睁大眼睛看着,连睡觉都是不敢。
“浣溪,我来守着,你去歇息。”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色也是苍白得吓人,此时的心情,绝不会比自己好受。
“我不困,我要守着,明早必须过河,必须过河!”
楚略一把揽住她,沉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君浣溪忽然掩面,哽咽道:“不,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浣溪!”
“略,陛下的病,很有可能会恶化,已经没有时间了——”君浣溪紧紧抓住他的手,哑声道,“我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好,路上又耽误太多时间,我……我怕我去晚了,会救不回他来!”
楚略目光幽幽过来,手臂一环,用力抱紧她,几乎要将她生生揉进自己的身躯,声音也是沉重而压抑:“浣溪,你能救的,一定能的!”
“我……不知道……也许会有奇迹……”
在壮阔的天地面前,人类渺小的命运,能不会凭借不懈的努力,却掌握,却改变,去创造?
谁来告诉她,世界上,会有奇迹发生吗?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二十七章 一诺千金
北风,呼呼吹了一夜。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草庐的火堆旁,身上盖着被褥,还搭着件墨色长袍。
撑起身来,发现庐中只有宇文明瑞与李赵两人,楚略却是不知去向。
赵谦似乎也是刚刚醒转一会,见她一醒来就到处张望,便好意解惑道:“君大夫是在找楚统领吗,他昨晚半夜抱你回来,自己又出去了,一直没见人影。”
君浣溪张大了嘴,整理下衣服,抓起那件长袍就往外冲。
又冷又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跑得气喘吁吁,几乎快要虚脱,心里却有一把火在烧!
楚略,这个傻子,把她抱回来休息,他自己却在风雪中守了整整一夜!
再是钢铁之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又怎么承受得住!
转过那道石壁,撞进迎面过来之人冰凉的怀中。
大掌抚上她的脸庞,掌心是从未有过的冷冽,近在咫尺的俊脸上还有着不曾化去的雪屑,唇边却是带着欢愉欣慰的笑容。
“浣溪,你看,奇迹出现了。”
耳边已经没有了昨日奔腾湍急的流水声,河面一夜冰冻,咆哮不再,安静如斯。
湄河结冰了!
真的如他们所愿,结冰了!
君浣溪一抹脸上的泪水,将衣袍披在那仅着黑色劲装的身躯上,抱住他低叫,将自身仅有的一点温度传递过去:“略,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
如果没有奇迹,仅是一日一夜,宽阔的河面不会结冰封冻;
如果没有奇迹,她也不会跨越上千年的时间与距离,来此异地,爱上眼前的男子!
结了冰的河面很滑,因为时间不够长,冰层并不太厚,不过渡河是没有大的问题。
楚略指挥李远和赵谦找来干草细沙一类的物事,目测了冰层较厚的地段,尽量多的撒在冰面上,从他们所在的这头一直延续到彼岸,又详细嘱咐,充分准备之后,终于开始渡河。
宇文明瑞所卧是一架四轮轻车,虽然已将马车上不必要的物事尽数丢弃,但是在下到河面之前,为了稳妥起见,几人还是动手将马匹与马车拆分开来,分别行进。
马匹首先被李远和赵谦运送过去,过不多时,两人又一步一滑回来,与楚略一起推动马车,驶向对岸。
“楚统领,我们两人一个拉,一个推,足够了,你去顾着君大夫吧。”
楚略想了下,跟他们交代几句,便是朝着一旁静静而立的少年走去。
“浣溪,我们过去吧。”
君浣溪瞥他一眼,站着没动。
“怎么,还在生气?”楚略笑了笑,大手伸过来,所致住她藏在袖中的小手,“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可以埋怨我,可是气坏了自己就不划算了,是不是?”
君浣溪手指一动,想要缩开,却是被他握得更紧,挣脱不得。
“吹了一夜冷风不说,还不让我给你把脉检查,你还要命不要?”
“要,我当然要,我会留着这条命来好好待你。”
“你呀!”君浣溪担忧的看他一眼,注意到那苍白的面色,没有血色的嘴唇,轻叹道:“到了昌黎,不管情形如何,你都要好好歇息下了。”
“好,我都听你的。”
眼见前方马车已经渐行渐远,楚略手臂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半扶半牵,朝着对面蹒跚而去。
虽然提前撒了黄沙,铺了干草,结了冰的河面仍然是滑得不可想象,方才还在心里嘲笑李远和赵谦那笨拙的动作,现在轮到自己,却是好不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滑行到接近河中央,心情也渐渐放松,侧头看着两人相牵的双手,不觉又是一叹。
“怎么又在叹气了?”
君浣溪抬起眼,迎上那一双关切的黑眸,轻轻摇头:“没什么。”
方才,只是想起了前世熟读的一句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
刹那间,忘了中途艰险,忘了周遭一切,惟余掌心那徐徐过来的热力,经久不散。
“噫?”
随那一声低呼,手臂瞬间一紧,紧接着又是完全松开:“你站稳!”
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楚略已是朝着前方马力的方向,快如闪电奔了出去。
“楚略,你……”
君浣溪骤然失去支撑,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冰面上,待得勉力站好,看清眼前的情景,顿时瞠目结舌,骇然失色。
不知何时,冰面上裂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马车车头已经陷了下去,李远和赵谦面无人色的拉扯着车架,使劲往后拽着,楚略刚好赶到,一把将马车拉了出来。
尚未松一口气,就听得啪啪几声脆响,马车附近的冰面又裂开几道白色的缝隙。
一个念头倏然跃入脑中——
冰冻时间不够,越是河心,冰层越是薄弱!
“楚略,小心!”
刚吼出这一句,下一瞬,接连而来的脆响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整架马车连同那三人都是猛然向下坠去!
“殿下!”
心如雷鸣,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奔了过去,临近时,放弃站立,半扑在冰面上,伸手去抓那渐渐下沉的车架。
“别站着,冰层不能承重,都趴下,趴下!”
嘶哑的声音,从火辣生痛的喉咙里生生扯出,抬眼看去,只见车厢有小半截已经沉入冰水之中,楚略趁着众人合力拽住马车之际,长臂一伸,将宇文明瑞从车窗中拉了出来,拦腰抱起,飞身掠开。
君浣溪瞥见他奔至安全地带,稍微放下心来,正要起身后退,忽然看见那车壁上斜斜挂着一物,乌黑厚重,正是自己随身不离的药箱。
这药箱里装有药草工具,满满当当,在这缺医少药的战乱时期,更显珍贵,绝不可遗失。
努力伸长手臂,终于,将之一把抓住手中,当即回退。
这几日来劳累不堪,一早起来就是头重脚轻,再挂上个笨重的药箱,结果可想而知,脚下一滑,一下子摔了出去。
趴在冰面上,有丝头晕目眩,刚要撑起身来,又听得那冰面裂开的脆响,这一回,却是在自己掌心下方响起,好几道大大的裂痕,同时断开。
“君大夫!”
李远和赵谦在身后大喊,一前一后奔了过来。
君浣溪伏下身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咬牙将那药箱平平推了出去。
“浣溪!”
已经奔出老远的男子,身形顿住,欲要将手上之人放下,过来营救。
见得他的动作,君浣溪心头一紧,嘶声叫道:“住手,殿下的身体,受不得寒气!”
“你……”楚略神形欲裂,突然一声呼唤,转身朝岸边疾奔而去,“你撑住,一定撑住,我就来救你!相信我!”
高大矫健的身躯,如一道优美的弧线,飞一般奔驰在冰原上,说不出的好看迷人。
楚略,她会撑住,因为舍不得这道身影,好想一辈子都能看到。
“君大夫,把手给我——”
侧旁,赵谦拉着李远的腿,李远平平俯在冰层上,一只大手朝她颤颤伸了过来。
君浣溪喘一口气,努力朝他伸手过去,近了,更近了。
正当此时,身后迸裂的脆响如点烯的爆竹,一连串响个不停,脆弱的河心冰层承受不住马车的重量,终于全面崩溃!
只听得轰然一声,身子猛然一沉,齐胸没入冷沁刺骨的河水之中。
身上厚实的衣物一旦入水,整个人更加沉重不堪,一股巨力袭来,扯着她直直往河底坠去。
天,她现在可还不想死!
心慌之际,双手一阵乱抓,攀住了冰层边缘,死不松手,又是啪啪几声,冰块破碎。
牙关咬得死紧,胸口之下疼痛得逐渐麻木,耳畔似乎还有着阵阵呼唤声,惊叫声,求救声,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不闻。
叹一口气,意识飘散,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你撑住,一定撑住,我就来救你,相信我——”
迷蒙中,一直念叨着楚略最后喊出的这一句话,这样的话,从两人相识相知的过程中,从来就没有半点怀疑过。
哪一次,他不是在她最危险的时候,踏霞乘风,翩翩而来,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楚略,她的王子……
“溪……醒来……快醒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呃,方才那一句多好啊,怎么换成这个又难听又晦气的!
什么生不生,死不死,她不过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值得这样大呼小叫,苦苦纠缠吗?!
不过,这一觉睡得好生辛苦,一会冷得冰冷刺骨,全身发抖;一会又热得如熔岩附体,滚烫难言。
周围的人声逐渐杂乱起来,有人给自己灌下汤药,味道苦得要命,抗拒之际,柔软之物伸入自己唇中,将苦涩的汁水一口一口顶入喉间。
昏睡,一直昏睡,头脑发胀,神思恍惚,突然觉得身上一热,有温暖强壮的躯体紧紧抱住自己,那熟悉的感觉令她内心安定,周身绵软,只低低喃道:“略……”
“浣溪……”
那人声音沉闷,带着浓浓的鼻音,又是辛酸,又是懊恼,双臂收紧,只长长一叹:“溪,我的溪,对不起……”
一股势力从背心缓缓注入,忽冷忽热的感觉渐渐消退,浑身酸痛不适的感觉也是随之而去,五脏六腑,慢慢舒坦起来。
心有所悟,他,可是在用内力给自己驱寒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