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浣溪朝他点一下头,擦肩之际,却听得耳边一声低语。
“陛下很是动怒……你小心些!”
君浣溪不动声色,只咬紧牙关,直直走了进去。
到得丹陛之下,看清那道挺直端坐的身影,依礼叩拜,使出浑身力气,才克制住欲要伸手相触的冲动。
“你……要请辞?”
案几上奏疏摊开,宇文明略的声音缓慢响起,冷得像是寒冬时节飞雪飘零。
“是,陛下。”
来此之前,脑中已经想好措辞,如同背书一般,俯首道出:“臣素来心高气傲,性情古怪,行事乖张,难容于人,这些年云游在外,自由散漫惯了,实在受不得宫廷朝堂的律法管制,为避免生出事端,故向陛下呈奏请辞,望陛下念在两回救驾之功,许臣还乡归隐。”
话声刚落,就听见啪的一生,宇文明略拍案而起,将手中奏疏当头掷下。
“你说谎!你还想欺瞒我到几时?!”
君浣溪吓了一跳,赶紧唤道:“陛下息怒,臣对陛下,绝不敢有所隐瞒……”
宇文明略长身而立,冷哼出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愤怒,一步一步从丹陛上走下来。
一直走到她面前,方才停住,胸口起伏,满面铁青。
“君浣溪,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欺瞒过朕?”
君浣溪心头一突,强自镇定道:“臣没有,臣对陛下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
宇文明略仰起头,怒极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尖锐而苍凉:“你对朕,是忠心吗?是吗?哈哈哈,好一个……忠心的臣子!”
那忠心一词,被他咬得极重,直听得她心慌意乱,怔然抬眼。
头顶上,那双不知凝望过千万次的狭长黑眸,幽深沉静得像是一潭碧水,其中承载了太多她所不知的思绪与情感,突然光芒大盛,朝她直直投射过来。
“你对朕做过的事情,以为朕当真不知道吗?朕还不曾对你怎样,你就想畏罪潜逃?!”
君浣溪心头大震,几乎咬着自己的舌头,半晌才道:“臣不知所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宇文明略冷笑几声,从袖中取出一团物事,重重抛到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君浣溪手指颤抖,拾起打开,正是自己当日照搬撰写的向安阳幽州两营调兵的手谕,另外还有一份与诸侯国修好的诏书,却是天子养病期间,由宇文明翔代政颁布。
“君浣溪,你好大的胆子!你代写圣谕,矫旨调兵,还找人假冒朕临朝代政……如今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君浣溪捧着那手谕诏书,自知事无幸了,反而冷静下来,坦言道:“不错,都是臣做的,臣一心只在陛下病体,实在顾不上其他……”
宇文明略面上怒意未消,哼道:“你还真敢承认?!”
君浣溪点头,续道:“此事是臣一人主观行事,威逼广仁王就范,其余人等皆不知情,请陛下明察!”
殿中一片沉寂,只听得彼此鼓动的心跳声,君浣溪伏在地上,静候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方才听得头顶上话声淡淡传来。
“救驾有功,欺瞒有过,就算功过相抵,却难消朕心头之恨……”
宇文明略冷冷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从今日起,罢去太医署大夫一职,贬为奴籍,终身不得离宫半步。”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五 第二章 爱人何在
从太医署大夫,到长青宫宫奴,除了换上一身内侍衣衫,其余却是依旧不变。
住,仍然是那帝寝不远处的临时值房;吃,仍然是宫中专人由御膳房送来;行,仍然是只在长青宫范围,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吴常侍,陛下让我过来报道,我需要做些什么?”
吴寿看着面前身着青色深衣之人,晦暗寻常的服饰却是掩盖不住那一身纤雅风姿,不由叹道:“就在值房待着吧,只等陛下过一阵心情好些,我和黄芩,还有穆易他们,都会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的。”
君浣溪轻笑道:“常侍莫要如此,我现在是一介宫奴,哪有待在物理不做事,吃闲饭的道理?还是安排些事情给我做吧?要不,我去掸掸灰,扫扫地什么的?”
宫奴,似乎就是做这些事情吧?
吴寿急急摆手道:“君大夫,你这不是折杀某家么?!都怪我,当时愣在殿外,硬是没反应过来,否则若是及时把陛下引至别处,也不至于事情败露,让你受累……”
他说的,却是天子获知真相的前因后果。
黄芩已经提到天子想在巳时召见群臣,自己当时心思恍惚,根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放在心上,引起重视,完全忘了这一日,正好是宇文明翔代政殿议的日期。
于是,这真假天子,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外,遥遥相向,直面对视,要不是宇文明略顾全大局,在殿门大开之前抽身离开殿内那一干臣子还不吓得昏死过去!
天子返回帝寝之后,据说静坐了有大半个时辰,即是传令将自己病中所有下诏的文书全部调出查阅,这一查,自然是查出不少问题来——
宇文明翔代政之前,自己是叮嘱了又叮嘱,强调了又强调,只是代政,意思就是代替天子传达旨意,事实上,天子十分勤勉,即使在病中,也是逐一听完奏疏,口述意见,按照自己的想法,宇文明翔这个李鬼,不必管内容如何,是对是错,只要按照天子事先批注的意见,转达给众位臣子即可。
虽然答应得好好的,但是一旦到了殿堂之上,与群臣商议之后,奏疏上的请示,内容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小小的修正或改动,被颁布下去。
这些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更何况是天子,随便召个臣子旁敲侧击几句,便是明了一切。
至于那调兵手谕,天知道是怎么冒出来的……
真是流年不顺,受伤不说,竟然还撞在了枪口上,怎一个霉字了得!
帝寝,没有天子传召,是不能如往日一般自行前往了,自己活动的范围,也就是那临时值房,以及几间偏殿。
手伤渐渐痊愈,掌上腕间只留下几道淡粉色的疤痕,除了偶尔外出散散步,活动下筋骨,更多的时间,则是躲在值房里撰写那未尽的林楚医书。
本想在这尴尬混乱的处境中寻求一份清净心态,却想不到,有些人和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躲过去的。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在值房里待了会,又出来殿前活动手脚。
“君大夫,你又坐在这里了。”
赵谦带着一队侍卫巡逻而至,见她在偏殿门前一角坐着,过来关切道:“今日风有些大,你衣衫单薄,怎不回值房待着呢?”
君浣溪笑了笑道:“找统领,我如今只是个宫奴,你还叫什么君大夫,该改称呼了。”
赵谦怔了下,笑道:“都叫习惯了,哪里改得过来!再说,我们在陛下面前也是这样称呼的,陛下也没说什么……”
君浣溪吃了一惊,打断他道:“陛下,最近有提到过我?!他怎么说?”
赵谦自知失言,眼神闪耀几下,搪塞道:“没说什么,随口说说而已……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君浣溪见他转身欲走,赶紧扯住他的衣袖:“赵统领,你把话说清楚!”
赵谦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口气不由软了下来,压低声音道:“陛下其实对君大夫很是在意的,每日都要我专门汇报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君浣溪闻言一愣,手指慢慢松开,赵谦顺势推开几步,抱拳道:“君大夫,方才所言,请勿向陛下道也。”
“我不会的……”
君浣溪喃喃一声,望着那领队离去的背影,发起呆来。
对自己大发雷霆,罢官贬奴,限制行动自由,还派人暗中监视——
天子,到底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当时大病初愈,正是在气头上,不管发多大的脾气,做出多么偏颇的举动,都可以理解,但是之后静下心来,应该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并无半点私心,一切都是从大局出发,旨在为他的身体健康着想。
私心……
哦,不,不对,她其实也是有私心,如若他不是当今天子,她是坚决不会插手朝政,心甘情愿去趟这趟浑水,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处境。
自己的私心,全都在他身上……
“哟,这不是君大夫吗?哈哈,怎么穿着个宫人衣衫坐在这里?”
“宁姐姐,你莫不是忘了,他已经被陛下贬为宫奴了,当奴才的人,自然要穿奴才的衣服!”
随着一阵轻笑,一群宫娥用着两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了过来,那身着朱红襦裙,笑得妩媚动人的是宁婕妤,另一名身着碧绿襦裙,微微含笑的,则是越婕妤。
真是,冤家路窄。
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青宫戒备森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一大群人是从正殿的方向过来的,莫非是刚刚天子召见,面圣完毕?
君浣溪站起身来,淡淡点了下头,也不欲与之纠缠,退至廊前,垂眼拢袖而立。
这两人却是不肯放过她,直直迎了上去。
“真是没规矩的奴才!见了我和妹妹,竟然不叩拜行礼?云嬷嬷,给我掌嘴,好好教训他一番!”
“是!”
一名年长宫娥得令,大步走过来,一巴掌就朝那雪玉柔润的脸颊扇了过去。
君浣溪不防她说打就打,微微怔了一下,立时侧头避开。
即便如此,还是迟了一拍,虽然避过了那一巴掌,却是被长长的指甲在颊边划了一道,应该是破皮了,有丝辣辣的痛。
那宫女一掌没有击中目标,生怕主子不快,下一巴掌随之即来。
君浣溪见得动作,胸口怒气横生,眸色加深,目光一凛,与她的黏在一起。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宫女捂着自己的脸颊,呲牙咧嘴,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长青宫的宫奴,与建章宫并无干系,还轮不到你们来教训我。”
君浣溪冷然瞥了众人一眼,转身走向值房。
脸被划破了,虽然不甚严重,但是天晓得那个云嬷嬷指甲里有些什么东西……
“大胆奴才,竟然敢以下犯上,冲撞主子!来人——”
“宁姐姐,等下——”
宁婕妤正要动怒,越婕妤却是伸手挡住她,盯着那神情痴怔的宫女,轻声道:“看来这个奴才有些门道,云嬷嬷竟然打不到他……”
“听说他曾经周游各郡,还只身去往那蛮荒之地,治疗瘟疫……他会不会有什么妖术啊?”
“极有可能……”
越婕妤说着,冷笑道:“走,我们跟去看看,今日定要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妖人原形毕露,以报那日欺压羞辱之仇!”
宁婕妤踏出一步,有丝犹豫:“若是陛下知道了,会不会……”
越婕妤美眸一闪,轻笑道:“怕什么,他现在只是个宫奴,就是不小心弄死了,依我们的身份,陛下也不会怎样的……”
君浣溪回到值房,刚坐下来准备清创消毒,就听得背后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大群人立在门口。
“此是为陛下诊治配药的值房,你们可知擅闯之罪?!”
“擅闯?呵呵——”
越婕妤指着宁婕妤那满头珠翠,厉声道:“宁姐姐方才在殿前不慎掉了一支珠花,那是陛下亲赐之物,我问你,是不是你见财起意,偷偷拣走了?
君浣溪冷笑道:“我一名男子,拣个珠花做什么,越婕妤,麻烦换个可信度高些的理由好不?”
自己跟这些长了七八个心眼的后宫妃嫔,真是多说一句都不愿意,狭路相逢,避之不及,偏偏人家要找上门来,制造事端……
宁婕妤朝室内扫一眼,平声道:“来人,给我搜。”
“慢着!”
君浣溪上前一步,挡住众人面前,肃然道:“两位婕妤,我只是一介宫奴,与两位并无利害冲突,这些栽赃嫁祸自降身份的把戏,对我是没用的,你们弄错对象了,还请三思而后行。”
越婕妤冷哼道:“君浣溪,你这是做贼心虚,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你这屋里有鬼!”
说着,朝向宁婕妤道:“宁姐姐,别跟他废话,下令搜查吧!”
宁婕妤点头,长袖一挥,背后一干宫娥尽数冲进来,对着屋中案几箱柜一阵乱翻。
君浣溪见来人气势汹汹,心知无法阻挡,也懒得理会,索性退开两步,抱胸站在门口看好戏。
搜吧,搜吧,大不了中途随便从头上摘个头簪什么的,就说是从这屋中找到,届时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呵呵,倒是有些期待看到天子闻讯之后的表情,又会怎样处置自己?
不想否认,自从被罢官免职,贬为宫奴,自己表面无他,胸中却一口怨气犹存,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了。
“咦,这是什么?!”
一名宫娥呆呆杵在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