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迷糊入睡之际,忽然听得他轻声问道:“浣溪,你在怪我吗?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我与陛下的关系,实在是……”
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
自己已经可以避开的事情,他偏偏还是要提起。
也是,这个问题,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迟早总要面对的。
君浣溪睁眼望他,微微蹙眉:“我怪你做什么?”
一个人的身世家庭,不是自己能够随意选择的,不管是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至于隐瞒,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使是最亲近的人,都是无法启齿相告,比如,他的身世,再比如,自己的来历……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如此,怪他做什么?
楚略没有多问,拥紧了她道:“没怪我就好,没怪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只觉得他的手一直轻柔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在耳畔温言道:“要我给你唱催眠曲吗?”
“催眠曲?”
没等她回答可否,楚略已经轻轻哼唱起来。
“天上星,亮晶晶;
湖边竹,青盈盈。
小小儿郎爱娘亲,
永不离分永安宁……”
唱了一遍,又是一遍,直唱得她心思迷蒙,惴惴不安。
“略,你可恨他?”
“我……不知道……”他轻叹一声,低声道:“在宫里的时候,我年岁尚小,只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待见,挨饿挨打却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也都习惯了,唯一害怕的,是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一直很怕,怕她捱不到我长大成人,有足够能力保护她的那一天,不想竟然成真……”
“略……”
面上有冰凉的水滴落下,可是他的泪?
“记得那一日,太阳很好,我在屋外帮母亲煎药,当时我是五岁吧,然后院门一开,我看见好多人站在那里,为首的那位头戴金冠,穿着明黄的锦袍,我呆呆望着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谁,看着他高大威严的模样,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叫他……父皇……”
楚略喘了口气,涩然道:“他远远看着我,没有说话,就在我正要奔过去的时候,他衣袖一甩,头也不回走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宫里唯一的一次。”
君浣溪听得微微叹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看中你的才能,求贤若渴,不想却是因为你是……”
“我在江湖游历的第二年,他就找到了我,以后不管我躲到哪里,他总派人跟着我,有时是自己亲自来,我母亲曾有遗言,要我不得恨他,报复他,我只能遵命。那一年,他足足跟了我三个月,还受了伤,我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出来见他,然后结识了你。”
君浣溪笑道:“说起来,我应该感谢陛下的,原来还是个大媒人。”
楚略点头,咬唇道:“我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我知道。”
凭他对身边之人的态度就知道,这个男人虽然有着屈辱不堪的幼年经历,却没有因此形成冷酷无情的性格,隐忍如斯,宽厚如斯,善良如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别人伤心。
所以,一旦宇文敬对他临危受命,许下重任,不管他真实想法如何,愿不愿意,他都会安然接受,全力以赴。
素不相识的老弱妇孺尚且能够得到他的无私救助,更何况,那个人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靠近,渴望拥有的父亲!
没有卫临风的决然果断,没有沈奕安的痴缠执着,这就是他,楚略,外表稳重如山,内里深沉似海的男人。
——爱上这样的男人,自己是幸,抑或不幸?
此后,每日一早,楚略便被侍从拥着,去主帐议事,通常一日都不见人影,深更半夜回帐,自己已经睡熟。
前方的战事还在继续,如火如荼,这后营虽然听不到厮杀拼命的冲天后生,却也仿佛能闻到硝烟缭绕,能看到战火纷飞。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宇文敬的身体越来越差,清醒的时候也是越来越少,这已经不能靠各种医疗手段可以改变,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守着他,尽可能通过按摩推拿,减少他的痛楚。
“君丫头……略儿……若是迫不得已……你要多担待……担待……”
最近,听他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陛下,我都听得能背下了,我和童儿天天都泡在军医帐中,能帮的只有这个,你总不会想让我提着刀上战场吧?”
说完这句,自己先笑了起来,然后,也不去看他神情如何,开始思量起这一想法的可行性。
这一阵楚略每晚都忙到半夜才归,自己总算又有时间研习那本东夷秘籍,有好机会基于恶作剧的心思,险些将帐外侍从当做实验品来施术。
不过,这近距离的催眠,只适合个别情况,若是用到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只怕自己还没来得及下指令,已经被人一刀劈为两半了。
“欲为贤后……须大度容人……”
收回思绪,听榻上之人仍在喃喃低语,碎碎念叨,不禁失笑:“陛下,你真是很聒噪。”
宇文敬也不动怒,眉间舒展,轻笑道:“丫头,真相信你,会是一位好皇后,母仪天下。”
君浣溪手上动作着,没有再答话,又听得他喃喃道:“别忘了,你说过,等朕好了,陪朕去爬山,朕要亲自去看看……”
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这登山看坟的愿望,还有可能实现吗?
走出主帐,天色已经有些昏黑,背着药箱往军医帐行去,刚走到两处帐篷之间,手臂骤然被人扯了过去,肩上一空,药箱却是瞬间到了别人手里。
糟了,是刺客!
“哎——”
“别叫,跟我来!”
听得那一声熟悉的嗓音,心头一送,张了张嘴,却是喜出望外,也不问为何,任他拽住朝暗处而去。
那人一身青衫,拉着她一路疾走,到了营帐边缘的树林前,手指伸进嘴里滴滴吹了一声,马嘶随之响起,一匹黑色骏马闪电一般奔了出来。
是踏雪无痕!
怔忡之际,那人已经将她推上马前,他自己也是翻身而上,拥紧她的身子,策马而去。
“临风,你要带我去哪里?”
“私奔!”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三十一章 执迷不悟
风声呼啸,刮在脸上微微生痛。
君浣溪不明他的用意,却也并不慌张,只咬了唇,生生忍住。
卫临风没有说话,悄然放慢了速度,缓缓而行。
在转过一个浅丘的时候,踏雪无痕长嘶一声,终于停了下来。
卫临风率先下马,然后将她一把抱了下来。
君浣溪脚一站到地面上,手臂就被他抓住,直接朝一旁的山路上推去。
“临风,你到底带我去哪里?楚略知不知道你回来了?你见过他没有?”
“楚略?”卫临风停下脚步,冷笑道:“他现在,应该是姓宇文了吧?我应该称他什么,太子殿下?!”
“你都知道了?”君浣溪微微一惊,想起一事,蓦然醒悟过来,叫道,“那副画轴,是你带给陛下的!”
卫临风点头道:“不错,是我。”
“你……”
“吴常侍的伤刚好一点,就急着回宫去取他临时藏起的传国玉玺,我寻了机会陪他前往,无意竟在藏书阁里发现了这副画轴……”
后面的话无须再说,君浣溪已经猜出了大概。
卫临风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到这皇室迷藏的画轴,再联想到楚略与天子数年来纠缠不清的关系,不难猜到他的身世,为防止被有心人看到,索性携了画轴与吴寿双双而来,只意在告警,因为见到自己与楚略的亲密情景,这才负气而去。
正想着,腕间却是一紧,一抬头,就见得他剑眉扬起,俊美得脸庞满是愤懑,朝自己恨恨叫道:“你这个傻女人,你这辈子就情愿守在后宫,做那种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的女子吗?你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为何还要勉强自己?”
君浣溪怔了下,轻叹道:“临风,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说错了吗?你是君浣溪,是洒脱自在的南医公子,不是那种低头弯腰唯唯诺诺的女人,对于宫廷朝堂你向来都是躲避不及,怎么会为了他,傻傻往里跳?”
君浣溪微微一笑:“临风,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吗?”
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选择了那个人,便是一并选择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一切,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两人眼光对上,卫临风看清那一抹无奈却又坚定的神色,长声一叹:“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一位故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着,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朝山上走去。
行至半山腰,卫临风用手拂开足有一人高的茅草,山壁上露出一个漆黑的山洞来,里面似乎正然着火堆,山风灌进,亮光随之跳跃,忽明忽暗。
君浣溪疑惑看他一眼,轻轻走了进去,待得看清那壁边干草上卧着的人影,却是目瞪口呆,眼珠都定住了。
但真是故人,已故的人!
“卫临风,你!你掘了太子的……”
那个坟字还没说出口,卫临风已经是大手扳过她的肩,将之推到干草前方,沉声道:“浣溪,你是医者,你自己好生看看,他到底是死死活?”
此言一出,君浣溪脑中一阵晕眩,昏昏然俯身下去,去探那人的脉息。
脉息凌乱,微弱,却是真是存在着。
宇文明瑞没死,他没死!
君浣溪心中大呼,狂喜袭来,一下子跌坐在地。
定了下神,侧头朝向那蹲在身旁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乍然听得那一声心脉断了,自己气急昏厥,浑然不知,可是老军医和黄芩都是为其检查过的,心跳消失,脉息全无,并不是假死症状,那么,这已经收敛入棺之人,为何又活转过来?
卫临风递上药箱,低声道:“我那日一气之下骑着踏雪想回宛都,想来想去,又担心你们有事,禁不住折返回来,没想到竟得到太子遇刺身亡的消息。我怀疑他的死因,等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就把棺木挖了出来查探,到了半夜,却发现他心口慢慢有了一丝热气,过了一会,竟然渐渐恢复了心跳脉息!”
热气?
君浣溪张了张嘴,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一样物事,不由低叫:“还魂草!”
一拍脑门,暗骂自己糊涂,那东夷秘笈上明明记载了还魂草的功效,所谓还魂,岂止是解毒清神,更应该是护住心脉,延续生命啊!
可是,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卫临风适时补上了一句:“裴前辈也是这样说的,他也认为太子之前定是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单靠他的内力注入,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
君浣溪惊讶看他:“裴前辈?”
“是,裴前辈,据说你们见过,是吧?”
君浣溪点了点头,问道:“裴先生也来了军中吗?为何不出来与楚略相见?”
卫临风叹道:“裴前辈也是一直隐在暗处,似乎对陛下心怀不满,看到他们父子相认,气得就要拂袖而去,是我苦苦哀求,他才肯救助太子,之后便不知去向。”
君浣溪没有做声,替宇文明瑞仔细断脉检查。
卫临风在一旁看着她默默动作,待她停下之后,方才问道:“他怎样?”
君浣溪摇头道:“他性命无虞,而且以前服下的药草效用也真正发挥出来了,但是这瘫痪症状想要恢复,却是……”
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本来自己已经将他的手筋脚筋重新续上,再辅以针灸推拿,假以时日,是有望恢复的,可是如今耽误数日,丧失最佳治疗时机,结果可想而知。
卫临风也没有说话,只看着那干草上躺着的身躯,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
沉默半响之后,君浣溪终于伸手去扶:“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带殿下回去——”
手刚一触到宇文明瑞的衣衫,便被一只大手按住:“他不能回去。”
君浣溪怔忡抬头:“为什么?”
“浣溪,你还不懂吗?”卫临风轻轻出声,盯着她的眼睛,涩然叹道,“此是圣驾后营,虽然谈不上固若金汤,却也戒备森严,你以为郑爽的人就那么轻易进得来?”
君浣溪悚然一惊,指着他道:“你在怀疑谁?!”
卫临风摇头道:“不用我怀疑,事实就在眼前,舍车保帅,不破不立。”
君浣溪瞬间立起,硬声道:“临风,你没有证据,不要胡说!”
卫临风直直望她,低声道:“浣溪,帝王心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明瑞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但他是我的亲表兄,不论如何,我不会让他回去送死……”
“临风!”
“我会带他回随州去,好好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