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不急不缓转身:“你还想要什么?”
雪落无声,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仿佛只看着对方眼睛,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在他眼中,清淡后是无从捉摸的深邃。
相互试探,如一道无形之刃,锋芒于暗处,微亮。
终于还是万俟朔风开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国的领土。”
夜天凌点头,目光仍旧锁定万俟朔风:“柔然不过是天朝境内一族。”
万俟朔风霍地抬眼,似有话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压回,夜天凌看在眼中,声色不动。
卿尘曾忠告的话在此时翻上万俟朔风心头,他略一思量,说道:“殿下身上本就流着天朝与柔然两国王族的血脉,如此说法,我也并无异议。但若要让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个保证。”
夜天凌道:“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万俟朔风道:“凭此时我能令殿下攻城略地事半功倍,亦凭此后横岭以北长治久安。”
夜天凌扫过他眼底,一停:“你的条件。”
万俟朔风道:“柔然绝不会臣服外族,但却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宫,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听闻此言,夜天凌眸色依旧深如瀚海,不起丝毫波动,只是语中带出了一丝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话虽冷然,但万俟朔风已会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头自怀中取出一物,叫了声:“大哥,请你将这个带给茉莲姑母。”
这一声“大哥”显然令夜天凌颇为意外,他愣了稍许,将东西接过,原来是个雪玉雕成的莲花坠。
万俟朔风道:“茉莲姑母与我父亲自幼感情深厚,她远嫁中原前将这朵玉莲花送给了父亲,我当日便是凭此物确认父亲尸首的,如今留于我处,不如物归原主,烦你替柔然族人问候姑母。”
雪玉晶莹,每一瓣莲花都如月光般莹润,似凝结了昆仑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点渺远的凉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说道:“我会的。”
万俟朔风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和若隐若现的疏离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认卿尘的提醒极为正确——不要算计他,不要以硬碰硬。想至此处,心中念头转过,他对夜天凌道:“漠北一些鲜为人知的情况,我已和王妃说过不少,殿下若问过王妃后若还有事情,我们再行商讨。”说罢一转身,便辞了出去。
夜天凌手下一紧,莲花玉瓣刺的掌心生疼,他漠然负手转身,眉宇间缓缓覆上了一层阴霾。
窗外雪无垠,没有停的意思,他眼中的寂寞与清冷,似将这一天的冰寒都敛入,带着深思与几不可觉的怅然,轻轻投向远方。
冷月半洒,入夜的雁凉城静然,人马安寂。
风过中庭,茫茫白净的雪地中,殷采倩低头缓步而行,身后一行足印蜿蜒残留,半幅身影暗长,亦步亦趋。
推门而入,她将风帽抬手拨下,夜天湛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几簇灯焰之下他看上去脸色极苍白,却正衬的那丹凤眼线墨玉般斜勾入鬓,灯影深浅,将他俊雅的面容勾勒的分明。
听到有人进来,他未有丝毫动作,似乎连看也不想去看,始终半阖双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将两个小瓷瓶放在案前:“大瓶外敷,小瓶内服,忌怒、忌寒、尤忌劳心。”
瓷瓶无意碰撞,一丝极轻的响声,落于耳中。
夜天湛仍未睁开眼睛,看似舒朗的眉间淡淡掠过一丝轻痕。不必看,冰瓷玉声,萧山越窑有名的制作,仅供宫里及各王府器具使用,当初延熙宫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欢用雪色的绫绢垫了灵芝木封口,薄绢有时沿瓶身洒下,便半遮着瓶上手绘的兰花。
“为何只画兰花?”
“……因为我只会画兰花。”答话时她微扬着眉,神情略有些无奈,又带着诱人的俏皮,轻抿着唇,耳畔秀发微拂。
“你若喜欢别的,改日我帮你画。”
“出水清莲,你画的极好。或者,梨花怎样?”她侧目看来,眸光似水,清清荡漾。
“白瓷梨花,太素净了。”
她失笑,眉眼轻弯,羽睫细密:“巴掌都不够的小瓶,你总不能画国色天香牡丹图吧!”
他轻抱了双臂,微微摇头:“牡丹虽美,我却不觉得国色天香。”
她眸中带了好奇,廊前风过,衣袂轻飘,太液池微波轻泛,带来她身上淡淡药草的芬芳,午后暖阳融融,安神静气。
他温柔笑说:“国色天香,仍是兰花。”
人如画,岸芷汀兰,临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却只转出一笑,举步向前走去,稍后回头:“画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极好,衬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闲步随后,含笑道:“寒梅衬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张开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兰,柔静而清秀,三两点纤蕊,修叶隽然。灯下看去,三分风骨似携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兰芝清香浮动,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开口,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倦色。
殷采倩点了点头,应了声。
夜天湛眉心愈紧:“怎么会知道?”
殷采倩道:“你伤的不轻,难道瞒得了她?昨日便将药给了黄文尚,谁知你根本不召医正。你何苦这么逞强,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难道不能好好解释,非要兵刃相见吗?”
夜天湛温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却十分冷淡:“解释什么?”
殷采倩道:“你拼了命率军突围,亲身上阵,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头上。”
夜天湛唇角极轻带出一笑,却不同往日潇洒,七分傲气,三分漠然:“你让我和他解释这些?告诉他我尽力了,请他息怒?还是告诉他我恨自己没早赶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难道不是吗?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谁心里又不难过?”
“既然早晚要发生的事,何必用解释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愿再多说。
怒气总要有人来承担,那一刻雪飞影溅、金玉交震,是各自无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绪,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于已于心的苛责。
只差了一刻,弹指刹那,九天黄泉。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觉的轻叩,极缓极细的声音,却异常沉重。自作主张,欺上瞒下,此时此刻,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觉得心中压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无人说,怔怔站了片刻,她听到夜天湛微微长叹一声:“采倩,什么都不要管,你谁也管不了,过几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着灯影瞳瞳,低声道:“湛哥哥,走过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个花团锦簇,琴瑟风流的天都了。”说完这话,她默然转身离开,风晴雪霁的夜色下只见自己来时的足迹,她走出去,有些漫无目的的踩着松软的雪,月半弯,雪色清冷。
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数步之遥,是今日落葬的新坟,因日后要迁回天都,且依军制暂留雁凉,入土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层轻雪,月夜下,孑然空旷。
冰雪地里,有道颀长的人影独立着,青衫一角冷风微过,飘飘摇摇。
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枯枝萧瑟,风卷薄雪,坟前祭着烈酒一壶。
他手中亦拎着酒,此时仰首饮下,酒尽松手,酒壶“噗”的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报了仇,四哥回来陪你一醉!”
言罢,他霍然转身举步,不期竟见到殷采倩立于身后,月光清影下,她已泪流满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泪痕未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前面,幽幽说道:“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却发现你竟然会为他流泪,原以为喜欢的那个人,你竟然开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边轻轻走过,来到十一坟前,静立那处:“就像饮过烈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谬无比。醉了能醒,却只怕醒来,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话,殷采倩转身道:“四殿下,原来我真的无法像她一样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王爷、好将军,我只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两个弟弟,一死一伤,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
夜天凌猛然扭头,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骤现,殷采倩却扬眸与他对视,隔着夜色,泪眼朦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却在回首那一瞬目光落于她身后,神情微凉。片刻的沉默,他抬头望向月色难及的一方虚空,墨玉似的天幕深处孤星遥挂,冷芒锋亮,逼的月痕无光,他哑声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个好哥哥。”
殷采倩看着他大步离开,将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么坐在十一坟前。
她喝了一口酒,举壶向前空敬,倾洒在地上些许:“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壶,可能你并不在乎我来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总不是坏事对吧?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的花哨,现在想想,你的箭法确实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欠我的那箭,现在怎么还?”她仰头又灌了两口:“对了,你总说我是个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错,可你怎么就不给人一个长大的机会?我说四殿下心冷,其实你也不差,你不过是笑起来比他好点儿罢了,嗯,你笑起来有时候还真叫人生气……”
不远处略高的地方,月光透过积雪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一袭石青色的斗篷笼着纤瘦的身子,卿尘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静看着前方新坟,看着夜天凌祭坟,看着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来的还早,夜天凌离开时,冥执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凤主……”
“嗯。”卿尘应了一声,回身:“走吧。”
冥执随她举步,发现她并没有意思去夜天凌那边,忍不住再道:“凤主,四殿下像是去行营了。”
卿尘停了下脚步,清浅一笑,冥执的意思她岂会不知,然而她只反问:“我吩咐你的事办了吗?”
冥执答道:“属下已经派人通知冥昊,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的人脉过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着手翻查,一个月内便会有情况送来。”
卿尘微微点头,淡静的眸中泛起一层雪玉样的冷色。在朝为官,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十一的血不会白流,她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巩思呈、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清楚的知道,夜天凌也绝不会放过出卖玄甲军的人,更不会放过,突厥。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头望着遥远而清晰无比的那颗天星,那灼目的锋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静冷微澜,绽开星光。
下卷 第42章 青山何处埋忠骨
一连三日,凌王召随军医正黄文尚问话。
第一日,黄文尚答:王妃说不必下官诊脉,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诊脉。
第二日,黄文尚答:下官请脉,王妃说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说,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语,冷眼扫过去,黄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黄文尚走到行营外便踌躇,料峭春寒,额前微汗。
卫长征看在眼里,颇替他为难,上前提点几句,黄文尚有些醒悟,入内求见。
夜天凌于案前未抬头,掷下一字:“说。”
黄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错,常用的药配了新的,吩咐去了两味性猛的药草,添了一味滋补的。这几日饭用的清淡,夜里睡的迟,早晨醒的亦迟些。湛王殿下气色尚好,想来无大恙。
说完了站在案前,心里忐忑,夜天凌终于抬了抬头:“为何换方子?”
黄文尚张了张嘴,再踌躇,稍后回道:“王妃医术远在下官之上,下官着实不敢妄言,但看药效,应该是无碍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挥手,黄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营擦了把汗,对卫长征道:“多谢卫统领!”
卫长征笑道:“何必客气,黄太医辛苦了。”
冥执在旁看着黄文尚,叹了口气,于他的处境心有戚戚焉,近日他亦颇挠头。
日前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一夜,灯燃至天亮,酒饮了数瓶。王妃点头,轻紧了紧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处理军务,召见了几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软椅上,半阖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万俟朔风又带了只鸽子见殿下,两个人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