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了养和住院区的楼前。他站在那里吸着气。只觉得胸口起伏不定,他明白自己需要克制一下。
院子里有人影晃动,看起来是散步的病人跟家属,也有人在细细的羊肠小径上跑步。
他缓了一会儿,留意看着那越跑越近的人影,身姿婀娜而行动灵活,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定、喘着粗气、瞪着他、还做出来一副要跑的势头——他招了招手。
滕洛尔看了他几秒钟,才过来。拿着绕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汗,把耳机取下来,说:“我在这儿,你都能找到我。”
董亚宁抬手就给了她一下子。
不重,拍在她汗湿的额头上。
“你TM存心借刀杀人是吧?”
滕洛尔挨了这一记,没出声,反而靠近了一些董亚宁,她愣了一下,差点儿叫出来,“谁打的?”
“你TM跟我装糊涂!”董亚宁又给了她一下子。
滕洛尔张着嘴,突然就跳脚了,叫道:“那老混蛋打的?!他凭什么呀……”
“闭嘴,让人听见笑话。”董亚宁看她这副样子,“这不就是你设的局嘛?”
滕洛尔气哼哼的,“也……不能算没这意思。”
“你怎么想到藏这儿的?”董亚宁问。
“这儿有国内目前最好的戒酒中心。”滕洛尔说,“Vanessa说,我要想在这行好好干,要先戒了这些毛病。”
董亚宁看着滕洛尔,沉默了。
“丫头,醒一下。”秦先生叫屹湘。
屹湘正伏在画案上,被他轻声一叫,转了下头,又继续趴着睡。
时已近午,秦先生却不大忍心叫她。
冯程程站在秦先生身旁,小声说:“让她再睡十分钟。反正那边也得一会儿才好。”
秦先生点头。
他看着屹湘手臂压着的宣纸,这才留意到,巨大的画案上,现在呈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五)
这间画室在他玉石工场的后堂。屹湘起初在前面盯着她的工人们钉缀玉片,确认进度赶得及之后,她才出来缓了口气。
喝茶,如牛饮。
他也一直没有休息。在打棋谱。
屹湘坐在那里看他打棋谱,有些呆呆的。他以为屹湘是累了,让她去休息下。
不料她说没事,暂时不用睡。
跟他说起来上回跟叶崇磬打赌的事。
他听了微笑,问她是不是已经给买了一阵子早点了?小叶是个美食家,想必你带他去没特色的地方镇不住他的味蕾,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好地儿……
她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换了赌注。
说完了又发呆。
他在一边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问,那换了什么赌注?
她就说了。然后挠头。抓抓她额前的碎发,又捋顺又压平的,有些懊恼的说,可是得抓紧时间画。
他乐了。说你还有这样的特长?要是真着急还人家这人情,我后面就有好大间画室,你这会儿就可以用去。我倒是看看你要怎样……丫头脾气急起来真是急。急什么呢?
她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说秦叔,我不能。
被她的神色弄的他心里有点儿诧异。说着你要真想这就开始画,那就去。省的你在这儿也是坐立不安。有我盯着,有事会叫你的。
夜深了,能听得到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吠。像夜间森林里的狼嚎一般让人觉得越静而越冷。
她说好。
他就拿着手电筒送她过去。
画室是他存画的地方,偶尔他也动动手,多数时间是写字。跟她一边走一边聊,才知道她师父是书画大家艾功三——“眼拙了。艾老门徒,个顶个儿的好样儿的。”他想起什么,问:“那董亚宁你该认识吧?”他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半晌才应了一句“认识”。他就笑了,说:“那也是个玩主儿、吃主儿。”
门一开里面有股子干干的灰土味。并不埋汰,只是并不是日日进来利用,总有些无人照看的孤寂气氛。他请她进去,告诉她里面的东西随便用。画桌是为了有时候他请朋友切磋画艺来,或是有了好画一起鉴赏,图方便他特地置办的巨型画桌,似乎是多大的画也够铺摆开来的……
可眼下你看看,就是这么个大画桌,也没够她折腾开。
倒有一部分是叠在一处的,也有垂下来半边在桌下的。
屹湘是只顾了趴在那里睡,根本管不着四周围已经什么时候了……
秦先生伸手端了一张图,小心的放到画桌上,从那头看起来,知道这就是屹湘许给叶崇磬那幅壁画了。有些惊人的画幅。
旁边的冯程程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秦先生:“我们老板画的怎样?”
秦先生“啧啧”两声,说:“不好说。”
“我瞧着觉得很好。”程程跟着秦先生的脚步走,用极轻的声音说。看秦先生微笑,也笑了。
秦先生本想忍住不评价,可他也不是有话能存住的主儿,就说:“看这画功,当真是西洋画法揉进了中国画技巧,有当年悲鸿画马的意思……只不过,要我说,从技巧、构图到意境,自成一家的说法在她这个年纪若是提的过分了的话,那应该说是——很有个人风格。”
冯程程笑,说:“秦先生您真逗。说这么多,直接告诉我,我们老板画的极好就是了,比徐悲鸿不差呢。”
秦先生瞪眼,说:“咦!”
“我开玩笑的。”冯程程再看桌上这些画,叹口气,说:“真不知道郗小姐是怎么做到的。”
秦先生还在认真的将画拼起来,越看,越觉得爱。忍不住啧啧称赞,低声说:“下回再遇到艾老,我可是要厚着脸皮跟艾老去套近乎儿了。老爷子真是好样的,教出一个来像一个。”
“可惜,不专不精。”
秦先生跟冯程程都转过头来,看着一条手臂撑住脸、眼睛里红红的、腮上全是印子的郗屹湘。
“我胳膊都麻了。”她抱怨。揉着酸麻的手臂,看着桌上的画,“真不敢相信,这些是我画的。”
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从进来,研磨、蘸笔、铺陈……如果说上次替芳菲画那一组工笔花鸟她还是渐渐在捡起技艺,这一次是有如神助。她几乎不觉得生疏。画笔落在宣纸上,就是庖丁解牛游刃而有余的感觉,笔墨与纸面之间几乎毫无阻滞感,脑子里的画面就是从笔尖上流出去的,流出去就成了画——其实画幅虽大,笔墨并不算多,马儿形象取静而不取动,整个画面看上去极安静稳妥。看不出她画画时候,其实是心潮澎湃。
这么一想,她这些年,起码在画功上,已经足够用技巧掩饰情绪。
以前,这是断然做不到的。
屹湘看着秦先生微笑,说:“多亏您这儿东西齐全。纸也是极好的纸,不是这几年的吧?”
秦先生点头,说:“用了就是了。我这笔丑字丑画,用了反而是糟践。”
屹湘想起小时候抓了外公的古宣纸擦手的事,那才叫糟践东西呢……不禁一笑。只是笑里有些落寞。
秦先生看到,说:“画了一晚上,这是多大的一件成就,真该庆祝一下——小叶看到要合不拢嘴了!只是你辛苦了。”
屹湘摇了下头。
“我总觉得你这个丫头神奇。没想到更神奇的还在后头……你还有什么没露的,再给我露一手儿?”秦先生开玩笑倒也一副认真的神气。
屹湘笑,说:“我习惯留一手。”
秦先生哈哈大笑。笑的天棚上都要掉下来钩钩灰尘和钱串子了似的。
此刻屹湘觉得手臂上的酸麻感轻了很多,她站起来,跟秦先生一起铺着画纸,拼成一整幅……听着秦先生评点画面,她不时点头,偶尔说两句,倒是跟她的画没有太大关系。秦先生博学,古往今来的书画家,他不止是略知一二,见识是比她强多了。说起当今的某些画家,这半大老头儿也不客气,聊着八卦,批评几句,她就笑。想起师父来,便说:“您二位若是不熟,改日替您二位引见。师父年事已高,却是极好客的。只要客是佳客。”
秦先生又仰着脸看了会儿天棚,才笑道:“极好。”
“老板,咱能开始办正事儿嘛?”冯程程始终站在这俩人身后,插不进话去,干着急,只听着终于话题搞一段落,急忙说。
屹湘“哎哟”一声,说:“怎样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六)
只顾着说画,把正事儿都给忘了。在她也是奇事。
秦先生笑,帮忙把画纸放在一处,说是得仔细些收好。说着已经将画纸小心翼翼的卷起来。
“已经完工快半小时了。都在等着您呢。”冯程程从心里爱看着郗屹湘这副样子。在这画室里,仿佛比在办公室、设计室更随意且自在些似的,谈笑风生的,潇洒也是极了。她几乎以为这是错觉,因为之前她认定了的,郗屹湘就是为了成为顶级设计师而生的……
轮到屹湘催着程程往外走,听着程程跟她说下面的日程,她心里有点儿发急。抬腕子看表,跟程程交代着等下收好了礼服,由程程带人送至发布会现场去,她还得回公司一下。说着话她们已经到了前面。
工作间里欢声笑语的,屹湘在门口一站,听出来是那些巧手大姐们在聊天。心里一宽,脸上就挂了笑,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是满面笑容的。
她一现身,屋子里就静了。
她笑着边说各位辛苦了,边走过去查看这件赶制出来的礼服。
细碎的柳叶状翡翠片在象牙白色的丝绸礼服上,像是风吹过,便会碰撞出声。真正是初春的嫩绿色芽儿的色泽和意思,有种柔和安宁的美丽;而这美丽之下,就是蓬勃生长的春天的情愫。
她忍不住笑,拍手说OK我们马上把她送去该去的地方。
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英文。见大家看着她愣了一下,竟又都笑起来。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茫然的看着大家,脸上就有点儿发红——这些巧手大姐们都是新近从南方挖过来的,说起话来是柔柔细细的腔调,可是笑起来也是利利落落的爽脆。
冯程程见她这样,也笑不可扼。今日真是有些认不得这位老板了似的。又忙给她解围,说:“您可是忙糊涂了,穿越回纽约了吧。”
屹湘这才明白过来,跟她们一起笑。
招呼她们一起动手从模特身上小心的将礼服除下来,十几只手抬着,放进特制的盒子里去。
不知道谁说了句:这好像是睡美人哦,在等着王子的一个吻唤醒她。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比喻,在这一刻停在耳朵里,屹湘真真切切的觉得心尖儿上有一点点被触动了似的。
程程带着人安排往外走,屹湘留下来收拾下自己的东西。桌子上盛翡翠片的盒子里,还有几片。她拈了一片在手里看着,透明的看得到她的指纹……
秦先生在外面喊她,亲手将她的画交给她。又跟她说,翡翠项链在早上的时候已经派人送去了LW。
屹湘看着这位可亲的半大老头儿,微笑着说:“要不是不大合规矩,我真是想拥抱你一下,秦叔。”
秦先生笑呵呵的,双手挥着,像母鸡赶小鸡似的撵她上车,“鬼丫头。快去吧。晚上见。”
屹湘上了车,还看到秦先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筒着手,笑呵呵的。
她坐回座椅上。如释半程重负。
膝上放着盛画的纸盒子。墨绿色的,金色蟒纹。她看着看着,额头上有一处,似乎在发着热。她抬手按住。揉了下。那位置,隔了一层发,其实辩不出什么来。时间很久了,那道伤口在渐渐的平复。但怎么会那么巧,他的手伸过来,手心恰恰的,就是覆在了这里……
她被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却好像极漫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的要去扯开他的手腕子——若是换了别人,她早就连踢带踹的拳脚相加了——他却在她行动之前便移开了手掌,似是若无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晚安,屹湘。”
这四个字沉沉的,像他手掌的温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就那么走了……
屹湘转了下身,额头抵在座椅靠背上,蹭着。就像在墙角蹭痒痒的猫似的,蹭完了又撞了两下,不动了。
小李看出屹湘有些不妥当,也没打扰她。直到到了公司,催她下车,才发现,她原来是已经睡了过去,睡着了还抱着她膝上的长纸盒。
叶崇磬被一个紧急会议绊住了,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会议的议题并不令人愉快,且他与身为董事长的大伯父意见向左。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里,进了隔间换衣服。从公司直接去宴会的时候多了,Sophie就会经常替他轮换挂放各种适合的礼服。今天的礼服是浅灰色的,穿常了深色衣服的他觉得有些别扭。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没打领带。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不要那么拘谨的好。
拘谨……接近20个小时了,她那拘谨而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常不打招呼的闯进他的脑海里。就想她不打招呼的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里一样。那眼神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的。
叶崇磬倒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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