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生气,知道她反常,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把她哄回家。
陈太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更慢了些。
屹湘看着。
她挽着自己的大包。走了一路,她从心慌意乱到安之若素,已经慢慢的将自己从狼狈不堪收拾的妥帖利落。她的手指绕着颈间的丝巾,缓缓的,跟在陈太的背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刚刚的那个想法很是幼稚。可也不知怎的,心头就有些发酸。她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走在一个人背后,如此的不知所措,不知道前面那心意未定的人,究竟会不会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又会不会转回身来,即便是转回身,又到底是哭着还是笑着,还是……面目模糊的?
她渐渐的有些恍惚。
也许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不止一回。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陈太就在屹湘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的时候,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屹湘也站住了。
她们正在一个十字路口处,高高的路灯耀的地面反着明亮的光,快速经过的车辆那红色的尾灯将夜色犀利的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看起来,随时会有鲜血喷涌出来似的,让人心惊。
屹湘终于走到了陈太身边。
她抬手握住了陈太那微凉的手。什么也没说。只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忽然间感受到的柔软和虚弱,她已经觉得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知道,她只需要将这个已经接近精疲力竭的老太太安全的带回酒店,让她睡一觉。只需要这样做就好。
在出租车的上的时候,屹湘保持着目不斜视。姿势甚至有些僵硬,导致她身上每一寸骨每一寸肌肉都更加的酸。但是她也不在乎。因为,可以不用看陈太的脸。也就不会看到她的泪……
屹湘打开酒店房门之后让陈太坐好,自己进了她的房间,去给她放热水。
热气腾腾的水汩汩的留着,浴室里便氲了水雾。水雾附着在她身上,衣服便软了些,黏在身上似的。她嗅了下自己的衣领。这一晚,冷汗热汗,不知出了多少次……她放满水出来的时候,陈太依旧坐在沙发上,姿势都没有一丝的变。
藏青色的衫裤,在暗暗的光线中,越发显得孤寒。
屹湘看了,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清了下喉,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陈太说:“我这辈子没有那么恨过人。”
屹湘不语。
她看到了陈太那完全失控的样子。老实说,她害怕那样的她。她见过更加疯魔的人。但对她来说,那冲击力远不会这么大。在她心里,这个老太太,她的老房东,简直是她胸口的这枚胸针上,那优雅女皇的现实版。永不会大声呵斥人——若有几回提高声浪,那必然是又充分的理由的——永不会。
但她又觉得这并不太令人意外。人的本性里总有被压抑的部分。或许这就是陈太被压抑的部分。就算是她自己,不也有被逼的瞬间爆炸的时候?
“去泡个热水澡吧……”她说,“不然水凉了。”
“我妹妹,最会照顾人。”陈太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的往下说。
屹湘再次沉默。
会照顾人的陈太,更会照顾人的……金素兰?
她似是被这个名字再次刺了一下。因为瞬间,她想起了汪瓷生——就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她看着陈太,竟然想起了从容微笑的汪瓷生。
她咬了下唇。
“……素兰像个小妇人,她生来就是做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温柔,美丽,懂事,体贴。善良的不可思议。永远不会忤逆父母,也永远不会令人尴尬。顺风顺水的在我们家里长到十八岁,从北一女毕业升台大,在哪个阶段,功课是最优等的,名副其实的才貌双全。听父母的话,在大学里不谈恋爱。我后来想,她这样的走过去,似乎为的就是赴美留学遇到她的初恋……”
屹湘坐了下来。
周围并没有合适的椅子或者凳子,她索性就坐在了地毯上,靠着房门。走到沙发大概也只有三五米,她却不想多挪动一步。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 (十四)
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觉得地板硬,倒是背后靠着的木门,硌着背,微微有些疼。她却终于像是找到了支撑和依靠一般,松了一口气。
陈太并没有发觉屹湘的小动作。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从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这样的回忆必然让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这种梳理,却又好似能让她找回一点点平静。
屹湘的手指在颈间滑动,细细的链子在指甲边缘磨着,磨着,就像陈太在讲述的“故事”,带给她的,也是这样麻而又麻的感觉。
“素兰纤细、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对我说,遇到邬载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运。可我但愿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也许不会有大富大贵,可也绝不会结局悲惨……她聪明、勤奋,会在实验室里施展才华,而不是像只金丝雀似的,只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邬家派对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该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别扭的也尽力的扮演着那些并不适合的角色,还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尽全力的在邬家都要做到‘优等生’。都是因为她自以为是的爱情……”
屹湘听着陈太似是从鼻腔里硬挤出来那么一股子气。
自以为是的爱情……她眼皮有点儿发沉,强撑着。
陈太沉默了良久。
“闪电一般的爱上,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就一头栽了进去。这些本来都无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邬家的复杂固然超出我们这种小康人家女儿的想象,可日久天长,以素兰的聪敏和用心,也并非不能应付。更何况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最麻烦的,不是怎么做好邬家的媳妇;而是明里暗里,她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缠斗。邬载文……邬载文是邬家的独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说模样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亲——邬载文不但将家族纺织业经营的风生水起,从事的成衣制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时期,邬家单单在东南亚的血汗工厂,一只手要数不过来的。这样的男人,大概天生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就算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是他婚姻的另一半,应该从道德到法律一以贯之的给予其尊重和爱护……他也并非没有做,但是做的不够好。而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他还算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并非不爱素兰。他爱素兰。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
屹湘觉得陈太的声音并不冷。即便是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并不冷。而是温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记忆中的声音了。
耳朵里似是有点儿杂音。
她甩了下头发,后脑勺碰了一下木门。这一声响提醒她,这并不是幻觉。
“……那个女人,到哪里带来的都是灾难……素兰第一次提到她的时候,叹着气说怎么会有经历那么复杂、可眼神仍那么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气质,也像少女一般的温雅……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这些形容词在后来就越来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认,她简直就是妖精,只会越来越美。”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带任何感***彩的评价,从任何一个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时候,她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身边也不知已是她第几任的丈夫,年迈而纵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业,由她出面代理他的生意,于是跟邬氏的接触,顺理成章。邬载文,就像素兰当年一头栽进了他的天罗地网一样,栽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陷阱……他为了讨好她,不知干了多少蠢事。在那个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后,为了追求成为寡妇的她,他正式的向素兰提出离婚。素兰当然不能同意,换了谁也不能轻易的同意……可是对她的恳求和深情,变了心的男人啊……素兰曾经去见过那个女人一面。”
屹湘心头一跳。
陈太在灯光中的侧面,下颌处能看到,忽然的一颤。
“多过分呢,那个女人得有多过分呢,才说得出那种话——她说,我已经尽力让他不要***扰我,可是他不听;我们有生意的往来,不见面是不可能的,所以邬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谈,而不是来找我……说的多么的轻巧、又是何等的无耻!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邬载文知道了,素兰就更难做了……那邬载文已经鬼迷心窍,他逼着素兰离婚,逼着素兰把儿子的监护权给他;素兰当然不同意……离婚官司打了很久,素兰就在这个过程里精神渐渐不好了……”陈太有些哽咽,“我们都劝她放弃,她不肯。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她还得有儿子吧?没想到,都没等到离婚案的终审判决,邬载文就自杀了……自杀了,在他终于发现,他像女神一般供奉着的那个女人,将他的公司蚕食之后,还令他负债累累……报应吗?是不是报应?现世报……可是报应他一个人就好了,素兰和家本有什么错?他一死,素兰完全崩溃了。
“素兰去找那个女人,不停的找,各种方式。那个女人,做贼心虚,就是做贼心虚……她换住所、不去公司办公、报警……素兰被法庭判决禁止接近那个女人;因为精神有问题,她又必须接受治疗。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先后离世,临终前都担心他们的小女儿,交代给我千万照顾好她……我和陈先生带素兰母子回台湾。我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没有用,不到半年,她就……”
哽咽终于变成了啜泣。听起来,这啜泣声有些远。
屹湘摸了一下脸,脸上凉凉的。心里也发冷。
沙发边的台灯被关掉了,那一处都成了浓浓的黑影……屹湘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深深的叹息。
“……我怎么能够不恨她……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花了多少时间去忘记……好好儿的,怎么又遇上……”
梦呓一般的重复着这些话。
屹湘想说句什么,但没有能够说出口。
原本就黑乎乎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
屹湘慢慢的动了一下。身上盖着毯子了。手脚都有些麻。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听到电话铃声响,她脑中的意识有些混沌——电话铃响……有人接电话……讲话声……她挪了下身子。
“……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听你说……”
电话是挂断
屹湘继续闭着眼睛。
有脚步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其实不过是从沙发那里。
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好一会儿,那只手才摇她。
“屹湘?”陈太看着沉睡未醒的屹湘——她那令自己心神巨耗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人似被掏空了一般的,既觉得清醒,也觉得痛快,这个孩子始终没有一句话的打岔……她才发现这孩子已经累极而眠。她没有移动屹湘。固然是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也是不忍心再打扰她的睡眠。已经给她添了很多的麻烦了……这些日子,屹湘的辛苦,她最该知道。
屹湘睁开惺忪的睡眼,先看到了陈太那苍白憔悴的面孔。
“早。”她说。
“早……我叫了早点。”陈太和缓的说。说了几乎是一整宿的话,她嗓子哑了。“洗洗脸,吃过东西上床睡一觉吧。”她伸手过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的挽住屹湘的手臂扶起她。
似是忽然之间,她们变的生疏。
屹湘看出来,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又累又饿又困,我们在这里大睡三天吧。”
“可我们下午的飞机……”陈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屹湘这是想缓和气氛的话。
“说的是啊。”屹湘的腿几乎不会打弯了,尾骨处也疼,她攀着陈太的手臂,姿势别扭的站着,嘟哝着说:“我不管啊,你害我现在这样的,这次旅行的费用你给我出……所有的花销我都一笔一笔记的很清楚,放心我不会讹你的钱……”
“屹湘……”陈太红肿的眼里,泪光在打转。
“少罗嗦啦,我去洗脸——是不是叫了店里的吃食?还没送就退掉吧,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对街有家小店,东西一准儿不错。等我洗好了咱俩去吃……马上是离开长沙倒计时,合着还没正经吃顿货真价实、滋味十足的早餐呢,太亏了……”她是往自己房间里去了。
陈太倒站在那里,从心里往外的,觉得安慰、又有些难过。
屹湘进了卫生间,放了大半盆的冷水,一下子把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抓住叫嚣着的手机,也不管脸上是不是还有水,就按到了腮上。
水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淌,流进颈子里。
她听着电话,眯了下眼,一滴水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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