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想都没想,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听到自己的问话,绝颜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念竟然深到这个地步,才会在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出现时如此失望,连掩饰都来不及。
青柳会心一笑,一如从前般娇俏可人,眼中也闪过一抹绝颜熟悉的促狭。在这两人身边多时,她自然早已经看出座主对这位郡主的不同寻常。从雍地返京,虽然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疲惫的神色,展颜一笑间,仿佛她只是刚刚从市集上买回一盒胭脂,而不是奔波了千里之遥。
“祭祖之期未满,所以座主他还不能回来。”说完两人都知道的原因,青柳又是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不过,座主有书信托我转交给郡主。”
绝颜接过雪笺,看信的心情不禁有些急切。阔别两月有余,关于袁智,关于密诏,特别是在她知道他想用计在密诏被送入宫中的途中偷看密诏之后——
她心里不知有多少疑问,多少顾虑,还有——担心。
轻轻拆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绘着一幅花草。
是芍药。
她知道天朝里芍药的含义。在深宫禁苑里,它不过是仅供观赏的“美人笑”。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是情人手里不言胜过千言的“将离草”。
将离作别的芍药,以“药”作“约”的芍药。
绝颜盯着画上的芍药,花枝纤纤,栩栩如生,久久没有言语。
她的眼波在接触到信笺的那一刻定了一定,渐渐柔若春水。但是下一刻,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波澜不惊,将那张信笺重又收了起来。
“他只让你带这一封信给我么?”
青柳展颜一笑,吐了吐舌头:“不是。刚才那封是座主亲笔所写的雪笺,当然更重要,所以要先交给郡主你。”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象牙小筒,恭恭敬敬的递给绝颜,“还有这个。”
绝颜明白青柳的性子,所以也露出了微笑。但是当她的视线接触到那个小筒时,她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震动。
象牙小筒?她不禁立即联想到雍临走前告诉她的那个关于密诏的秘密。
“这是开启的钥匙。”仿佛是要验证她的想法,青柳从颈上解下一把精巧的钥匙。
绝颜匆匆打开小筒,里面果然放了一份诏书,只不过这份诏书上却是雍的笔迹。
她马上明白过来。雍已经看过那份密诏了。而他命人送来的这一份就是他根据记忆仿造出来的,不仅是小筒和钥匙,诏书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和他看过的那份一样,想来应该一字不差。
绝颜不动声色的看完诏书,眼里不觉溢出一丝笑意。何止是记得一字不差,这份诏书的内容和雍猜测的也是八九不离十。
太祖皇帝果然对要让雍家世代传承座主一位心怀忌惮,深怕除了他这位明面上的皇帝之外,还有雍家这一位暗帝,所以留下这道密诏,令继位的皇帝在大司空一位再次承袭时除去雍家。
“夺其爵,赐死。子孙家人,族。”
的确是这位太祖皇帝的作风,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他的儿子即位不久就驾崩了,甚至还没等到开启这道密诏的时间。
“青柳,他为何命你回京?”
青柳稍一迟疑,绝颜淡淡笑道:“还是说,连我都不能告诉?”
“当然不是。”青柳急急分辩,之前座主已经吩咐过她,对绝颜就如对他一样效忠,她自然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只不过这件事正好涉及到绝颜,所以她不免多了一份顾虑。当下她把红絮背叛座主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所以,为免打草惊蛇,座主派我扮成红絮来京城和袁智会面。”
绝颜听完后默然不语,在山庄的时候她就觉察出红师父对雍的情意,一别数年,她到底还是为此背叛了雍。若不是雍及时发现,等到红师父真的向袁智告密,说出自己的身世,那她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苦笑了。随即她的思绪又泛起一丝忧虑。
雍曾经对她提过,龙卫座主身边有六大护卫,三男三女,连副指挥使和皇上也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为了她的缘故,雍把紫绡派到了她身边,如今红絮已被除去,紫绡又被她所遣,远去北戎,以便和穆非朝保持联系,现在青柳又来到了京城,六者已去其三,那他身边的防卫岂不是变得很薄弱?
“青柳,你来京之后,他身边就只有另外三名护卫了吧?”
既然知道了座主对她倾心相待,那她知道六大护卫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好吃惊的。青柳毫无讶色的摇了摇头:“只有两名。”
“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哦,郡主是说包子铺老板啊。”青柳嘻嘻笑道,“他开了那么多包子铺,所以座主就让他去照应店铺去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绝颜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张圆圆的面孔,还有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目光落在青柳身上,绝颜领会到她的任务所在,面上也随之泛起了微笑。他既然派青柳入京,想必心中已经有了计划,一个可以牵制袁智,引他入局的计划。
也就是说,从青柳口中,袁智一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情报。
绝颜笑意更浓,袁智这方面她无需挂虑,眼下唯一需要她担心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道和手中诏书内容一样的密诏。
如果他们不知道密诏的存在,那么三月之期将至,到时候密诏被准时打开,对雍而言,那就是杀身灭族的滔天大祸。
但是他们还是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还看到了。
所以这一次,作祭品的,不会是他们两个人。
将雍默写的密诏凑近灯火,她冷眼看着纸张蜷曲,渐成灰烬……
时也命也,化作飞烟。
“青柳,他对你还有什么吩咐?”绝颜手里转动着雕工精致的象牙小筒,取而代之的在里面装进了一张白纸。无需言辞嘱咐,看到他派人送来的仿制的象牙小筒的刹那,她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座主命我和袁智会面之后留下来听从郡主的命令。”
绝颜眼中露出了了然的笑容:“那就有劳你了。我的确有一件非青柳你出马不可的事要劳烦你呢。”想在连城宫里上演“调包计”,自然非熟悉宫中密道、轻功最好的青柳不可。
待到打开密诏的时候,天成帝会如何看待这张“无字天书”,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从她得到的情报来看,这几日恐怕她也该要离开京城,去江州探探亲了。
东方还未初明,宫门还没有打开,皇宫北面在上朝前供群臣休息的待漏院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远处有阵阵车马声回响不绝,在临近院门时却都止住了声响。
尚书令曲伯俞在院门前下了马车,一直跟随在马车旁举着伞盖的家仆也立刻跟了上去。曲伯俞不厌其烦的摆了摆手,跟随在后的伞盖随即撤了下去。他出身寒微,少年时并不得志,及至五十开外才受举荐入朝,因才华出众为人谨慎而受到天成帝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他深知天成帝之所以如此重用自己,除了自身的才干之外,还因为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世家贵族。天成帝对几大勋戚久已不满,一直想在朝中扶植可以对抗世家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一员。到了如今,朝中权位最高的虽是三公之位,但处理政事的实权却都在他这个尚书令的手中,处在皇上和勋戚的夹缝之中,这令他不得不更加小心。
外有那些世家贵族视他为敌,随时觊觎着想找到他的把柄,他心里更担心如今位高权重的自己已然成为皇上心中另一个新的世家。所以他谨慎节俭的个性非但没有因晋身高位而改变,反而更加注意起自己的言行,每日战战兢兢,不敢稍有疏忽。
曲伯俞一走进待漏院,户部尚书万无扬立刻围了过来。看上去他今天是最先到的,已经在院里等了很久。
“曲大人,江州旱情严重,急需赈灾。这是昨夜从江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 万无扬一脸愁苦,递给曲伯俞一本奏折。“这已是第二本了。昨日陆州也送来了一本。”
曲伯俞拧起了眉头:“既然昨日就已知晓,那你可清点过户部还有多少银两可供赈灾?”
万无扬的脸色更加难看:“去年征战的军费所费甚巨,几乎令银库一空。这个想必曲大人也知道。今年的税赋还没有收上来,眼下户部实在有点捉襟见肘了。最多不过能凑出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曲伯俞在心里暗暗摇头,无异于杯水车薪。
“还请曲大人上奏圣听时稍稍提及,也许宫里的用度可以略略削减一二?”万无扬试探着问道,所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着七州之乱后空空荡荡的银库,他这个户部尚书也是无可奈何。
曲伯俞对万无扬的处境也一清二楚,让宫里缩减用度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真正缩减的能有几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听完了曲伯俞的奏本,天成帝疲倦的揉着眉心。从他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他就渐渐领会到坐拥天下并非他幼时看到的那般风光无限。而后的一年又一年不过是加深这个体会罢了。
好不容易战乱方止,又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旱灾。不用传唤户部尚书他也知道眼下的国库拿不出多少赈灾的银两。不要说现在,就是当初平乱的军费也令得户部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即令如此,也没有完全凑齐军费,还多亏了芜州筹集到的粮草和军饷才得以支撑。但是灾情迫在眉睫,身为一国之君,他必须得想出对策。
想到这里,天成帝微微颔首,宫中缩减开支用度的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为了讨得他的欢心,她们也会同意这个决定,稍稍收起些排场派头。但他深知后宫那些妃嫔的本性,除了勾心斗角攀比挥霍之外,又有几人能看清局势呢?即使能看清,又有几人能顾全大局为他分忧呢?即使推行下去,只怕到头来宫中能省下的款项还是不够补足所需的款项。
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思绪转到了世家贵族的身上。仅仅是宫里缩减也许不够,若能使京城里这些王公贵族都肯解囊相助,那赈灾的款项也就有了着落。但是,那些高门大户又有几个肯慷慨解囊的呢?
蓦地,他脑中灵光一闪,芜州筹集的军饷——那不是芜王的那个妹妹筹到的么。如果这一次她仍旧愿意领头的话——只要有一人肯身先士卒,那其余人也就好说服了。
天成帝正想到这里,小顺子便进来通报,说是静王妃求见。他不觉哑然失笑,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行礼过后,天成帝吩咐赐座,绝颜一脸敬畏的坐下,对天成帝如此和蔼可亲的态度的来由,她心里也暗暗猜到了几分。
“怜月今日来见朕,是有什么事么?”他用的仍是她出阁前的封号,就像在叫自己的儿女一般,以示亲厚之意,如果不是猜到了天成帝示好的用意,她也许会受宠若惊的。绝颜不无讽刺的想道,看来今早的早朝上,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接到了江陆两州旱情的奏报。
江陆两州历来就是天朝的鱼米之乡,如今这两州旱情严重,恐怕天成帝要心事重重了。尽管如此,对着绝颜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忧心之色,一派和缓亲切,就像闲话家常一样。
“怜月有一事禀报,想请父皇恩准。”绝颜顺水推舟,语调恭顺。
“何事?”
“怜月久离故乡,思亲心切,所以想回江州省亲,恳请父皇恩准。”
省亲?对了,她的母亲是出身江州左家的。天成帝沉吟片刻,若是借回乡省亲为由,令她回乡赈济江州百姓——他看着座下低首敛眉的女子,心里盘算着如何说出自己的要求——
“原来是这件事。无妨,思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朕岂有不准之理?”
“如此多谢父皇。”绝颜连忙起身谢恩,等待着天成帝说出他的条件。
“不过,眼下江州旱情严重,怜月若是此时回乡,恐怕多有不便。”天成帝说得漫不经心。
绝颜心知肚明,王妃回乡省亲,少不得要兴师动众,劳动沿途官员接待应酬,才算是衣锦还乡。太平时倒也无妨,可现在旱情严重,若要这般行事,未免就太不识时务了。除非——
“怜月也正想向父皇禀告此事。”她神色有几分惶恐,说得也小心翼翼,仿佛还没揣透圣意,所以有些拿不定主意,“怜月虽是女流之辈,也约略明白些百姓疾苦。如今江州大旱,百姓受苦,怜月虽然力量微薄,也愿意略尽绵力,只盼能为父皇分忧。”
天成帝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怜月真是深识大体,若是满朝文武都能如你一般体恤百姓,朕也就足以欣慰了。”说着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烦恼着什么,“可恨那群食君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