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术士一时找不着北,原想配合着笑上几声,缓和一下气氛,不料笑脸摆到一半,还来不及笑完,却被那男子一个禁声的手势生生止住。
术士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动弹,但见那男子道:“道长小点声,勿要吵醒我背上那头猪。”
术士哑口无言,咽下一口唾沫,不敢再看那男子一眼,只得把目光转向那男孩。男孩正憋着笑,不小心迎上术士的目光,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看向那男子,弱弱地道:“这位先生,你,你且不与他计较了罢。”
男子冷哼一声,悠悠晃着手中的茶杯,却是闭上了眼,不作理睬。
术士与男孩对视一眼,俱是不解。半响,术士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形一顿,又漫不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见那男子颇像入了定,心下一喜,忍不住又往后挪了几步。说也奇怪,那男子当真不作反应,术士大喜,竟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回到桌旁,轻轻抓起布幡,术士冲男孩狡黠一笑,旋即转身,飞也似地向门口奔去。
男孩彻底哑然,却听得“呀”的一声惨叫传来,那术士径自摔出了门外,倒在了道上。路人受此惊扰,纷纷围了上来。那术士踉踉跄跄爬将起来,恨恨地瞪向茶馆,嘴里嘀咕道:“哼,背后伤人,好不要脸!”又见旁人指指点点,遂挥起布幡,大声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而后拨开众人,嘀嘀咕咕地去了。
男孩回过神来,看向那男子,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怪异,而他手中的茶杯已不见了踪影。男孩当下明白了几分,怔怔道:“我不认识他的。”
“赖先生好身手。”这时,跑堂将个茶杯送了过来,又看了男孩一眼,接着道:“这小娃赶早随个妇人进店,确不是那术士一伙的。”
男孩感激地看了跑堂一眼,忙补充道:“我娘有事,叫我在这等她。”
男子不置可否,兀自倒茶,品茶。许久才突兀地道:“这芙蓉茶产自西南芙蓉山,取嘉叶白毫,可清新醒脑,亦可静心涣神,入世出世尽在其中。可怜世人追名逐利,以恩怨自缚,惘于情仇,大悲大喜者众,殊不知这生之大义,一碗茶耳。茶尽人去,岂不悠哉。”
男孩但觉莫名其妙,敷衍地点着脑袋,眼角不时瞟向门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对于男孩的举动,那男子却也丝毫不在意,犹自叹道:“可惜啊,芙蓉茶虽好,奈何这偌大的建阳境内却唯有这刘掌柜能将其泡出这般滋味,于你于我,是幸也不幸?”
男孩木然点头。
男子一咂嘴,摇头无奈道:“与你小子这诸般废话,无非是看你——”男子一顿,不禁余光上下打量着那男孩,又暗自思忖,想那老道狗眼犹未全瞎,这小子确是块良玉,只是怎地这般不开窍。一念及此,当下干咳两声,冷冷道:“小子,姓甚名谁啊。”
男孩下意识地又要点头,忽地醒过神来,抬头道:“我叫唐炎川。”
“哼,无知小儿。”男子轻哼一声,问道:“你可是要往建阳城去?”
唐炎川无端被冷哼一声,心下着实不想搭理那男子,然而男子不怒自威的神sè又不免令人生畏,只得喃喃回道:“我娘没说。”
男子收回目光,倒了杯茶品着,不复言语。
“唐炎川!”忽地门口一声大喊,一老农冲将进来,神sè焦急,气喘吁吁。老农眼睛一扫,很快就朝唐炎川奔来,嘴里道:“唐炎川,你可是唐炎川?”
唐炎川不明所以,呆呆地点了点头。
“快随我来,”老农径自抓起唐炎川的手就要往外拉,嘴里急道:“你娘出事了!”
唐炎川本还下意识地伸手把住桌角,听老农这么一说,但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稍一愣,心下慌乱起来,随老农飞奔出茶馆。
“老刘,”男子喝下一口茶,突然朝柜台问去:“这小子可有来历?”
刘掌柜稍一思量,摇了摇头,却是笑道:“怎么?终于还是闲不住了?”
男子一窒,也不结账,径直出了茶馆。
※※※
永泰镇北有湖,唤作平湖。这平湖终年碧波荡漾,幽静雅洁。湖北靠山,山脚郁郁竹林,这翠竹沿着湖岸一直蔓延至湖南,湖南几处民居,再往南,民居便密集起来,赫然便是那穿镇而过的闹市了。
此刻,湖畔西侧,一滩焦黑血水中躺着一具触目惊心的尸骸。这尸骸似是受到什么腐蚀一般,通体发黑,面目全非,溃烂的皮肉底下露出大半森森骨架,丝丝黑气兀自“嗞嗞”地往外冒。
老农瘫坐在地,脸sè惨白,瞪着双眼,嘴里反复念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蚀骨水!”随后跟来的男子见到这般景象顿时也是满腹惊疑,眼睛四下一望,回身向那老农问道:“王伯,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农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道:“我从山上下来,见到这妇人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听这妇人嘱咐,要我去茶馆将她小儿唤来,我这便去了,谁知,谁知回来竟成了这般模样……”说完,那老农下意识地又往那尸身一望,不觉又打了个寒颤。
而跪在尸身前的唐炎川喘着粗气,浑身抖个不停,竟是忽地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男子面sè一紧,对那老农道:“王伯,你且去唤人,将这妇人葬了。”
那老农“哎”了一声,起身去了。
男子双手负背,盯着那尸身,一字一顿地自语道:“蚀骨水……”
半响,上前将那男孩抱起,看着他那毫无血sè的小脸,摇了摇头,往旁边竹林里的一间茅舍去了。
湖对岸,两个人影幽幽闪了出来。
其中一人身穿淡黄sè道袍,手里提着一杆布幡,但见他一捋下巴处的山羊胡,双目望天,嘴里低声道:“且看造化了。”
※※※
皓月当空,融融光华洒入林间。
唐炎川跪在一座新坟前,双目无神,任凭月sè漫过,心如死灰。
竹林里静得出奇,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竹影在地上斑驳交织,仿若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男孩狂乱的悲鸣,只剩下清冷的夜sè蔓延。
“你却也不曾哭过。”身后那男子摘下一片竹叶,兀自把玩着,许久方才道:“你可有打算?”
唐炎川心头一动,只是看着那坟头发呆。
此番出村,横遭变故,不仅去向不明,便是那归途也是不甚明朗。苍茫天地间,须臾伶仃!
男子看唐炎川这般情状,心下明白几分,说道:“你且把你来历与我一说。”
唐炎川垂下头来,应了一声,恍恍惚惚地将身世来历道了一遍,脸上神sè愈加黯然。
“与溪村?”男子心下疑惑,这村名竟是不曾听闻。待看那唐炎川,神思不属,已然深深陷入过往回忆。
清辉如水,游踪如缕。
唐炎川忽地扭过身来,道:“求先生教我功夫!”
男子一怔,自嘲道:“我何德何能。”
“先生!”唐炎川急道:“我……我求先生了!”
“哼,”男子将竹叶一扔,冷道:“为了报仇?”
唐炎川一窒,又听那男子道:“rì间与你所说尽是枉然不成!天纵奇才,而奇才自毁,亘古以来便是如此。这生死造化,冥冥注定,你执念于心,终究伤人伤己,万劫不复!”
“先生莫非是要我作罢不成!”唐炎川怒道。
“放下自在。”男子说着便要离开。
“这便是芙蓉茶的要义么!”唐炎川吼道:“先生可曾在茶内品出喜怒哀乐?今时今rì,生之于我,远远不是一杯茶而已!放下自在,先生可曾放得下那一杯清茶!”
男子背对着唐炎川,顿下了脚步,道:“那你今后便是为复仇而活吗?”
唐炎川铿锵道:“饮茶者困于茶,我自当如那刘掌柜,求先生信我!”
“哼,好一张利嘴!”男子轻哼一声,嘴角却浮出一丝笑意,举步走了。
唐炎川颓然坐到地上,正恍惚处,听到竹林里悠悠传来一声:“差不多就睡觉去!”
月sè轻柔,竹峰摇曳,静谧的夜空下,点点星光兀自呓语。
………【第三章 引气】………
青绿的竹林下隐着一间茅舍,四面竹筒合围,顶上铺着茅草。屋中为厅,左右各一室,屋前有一小院,简朴中不失淡雅。院口一条百尺长的小道蜿蜒穿出竹林,直通湖畔。
rì上三竿,白亮的阳光斜进窗楹,打在脸上。睡梦中的男子慵懒地一皱眉,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料这一伸,手上竟是打到了什么。
男子扭头一看,唐炎川正捂着脑袋看着自己。
“你——”男子没来由地一气,却又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默认收下这小子了,遂又改口道:“你做什么?这一大早的。”
唐炎川哂哂一笑,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窗外,那里rì头正浓。
男子心下苦笑一翻,喃喃道:“屋外候着。”
唐炎川来到院内,曝在rì光下,许是四周高竹环抱,倒也不甚炎热。等着久了,唐炎川便干脆席地坐下,盯着自己的影子发起呆来。幼时的种种,争先恐后地浮出脑海,那么美,又那么远。唐炎川不敢再想,晃了晃脑袋,躺倒下来。那天上没有云朵,也见不到那轮骄阳,只有茫茫的白光洒下,一个声音响在脑际:炎川,我爹说过外面的天空不似这般好看……
“咳咳!”随着一声干咳,一件物什砸在了唐炎川脸上。唐炎川猛然回神,噌地坐起,一抬头,却是那赖姓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立在身侧。
唐炎川慌乱起身,嘴里急道:“先生,我,我……”
男子冷眼一瞧,道:“这册子载有呼吸吐纳之法,好生记下。”
唐炎川一愣,捡起那小册子,随手一翻,但见寥寥几张纸,百字有余,上书“静气凝神、以鼻纳气、呼短而吸长、下行于腹、极满不息、抱守脏腑、呼长而吸短……”云云,字列间夹杂几张工笔人像,一时看得云里雾里,不禁眉头一皱。
男子接着道:“诸般法门,根基在于固本培元。所谓固本,即主外,一言以蔽之,便是要强身健体,你这副皮囊——多做些体力活也就罢了。培元主内,奥妙颇多,尤以jīng气培元为上。气者,在天则周流六虚,在地则发生万物。引气入体,凝而不散,是以结为jīng元,游散周身,发无穷曼妙。这册子言简意赅,自去领悟。”
说完,男子头也不回地去了院子,沿着那小径去了。徒留下唐炎川望着他的背影,弱弱自语:“那我是先固本,还是先培元……”
唐炎川复又坐下,细细翻着那小册子,越看心里越没底,心想这册子当真是言简有余、意赅过分。幸而间或还有几张插画,认真比对,将法诀在脑中过了一遍,倒也有了几分似懂非懂的意思了。
当下便照着那册子所言,挺直腰杆,四肢收于腹下,摈弃杂念。唐炎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按那法诀摒住,及至满面涨红,微微从嘴里吐出一丝气,而后又大吸一口。这一吸,整个脑袋竟都抖了起来,唐炎川赶忙长呼一口,郁闷不已。
待又仔细翻看一番,却又好似就是这般动作,心中不解。唐炎川无奈地又试了几次,最后气喘吁吁,正自恼处,忽地转念一想,心道:莫非要以固本为先?
当下心意已定,唐炎川将册子收进怀内,触手处却碰到一物。唐炎川将其取出,却是一块叠得平整的手帕,隐隐可见点点红花。思绪刚要飘远,心头却是一动:这手帕里还有东西!
唐炎川疑惑地打开手帕,但见里面躺着一个手镯模样的东西,碧青通透,不知什么材质。细看下,愈显平平无奇。唐炎川左思右想,却是怎么也琢磨不出自己如何无中生有,竟怀揣了这件物什。
晃了晃脑袋,唐炎川又将那手镯包起,站了起来。
※※※
晌午时分,一间民居内。
一名男子坐于桌前,挥着筷子,嘴里间或嘟喃道:“大婶手艺rì渐jīng湛啊,这油笋堪称一绝!”
桌子另一侧坐着一名农妇,笑意吟吟,不时道:“你且慢些吃。”
“对了,大婶,”男子咽下一口菜,道:“银两可还够使?”
“够了够了,”农妇笑着道:“我这粗粮淡菜的,陆先生给的银两可够你在这吃上大半辈子了,你且放心吧。”说着又是一乐,接着道:“多亏陆先生啊,仲益才得以在城内找得好差事。”
正说着,门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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