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爹娘,疼倒是极疼她的,可是爹爹生性淡泊,不欲在名利场里打滚,母亲呢,有那位婶婶在,阿凝觉得,就算是拿回来了姜氏也未必握得稳。
记得大姐姐曾经说过,只要握住府里最重要的一两项就行,旁的就让二房管去。阿凝觉得,这制衣一项还是管在自己手里的好。
阿凝喝过姜糖饮后,仍是了无睡意,便命锦环取了那看了大半的《申鉴》来,坐在灯下看着。
阿凝从小勤学不缀,才十一岁年纪就已经算得上博览群书了。这也是受的荣宓的影响。荣宓就是顶尖儿的才女,诗词极好的。
锦珠实在不知道这种治国谋略的书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凝要去考状元呢。但阿凝看得极投入,锦珠来催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睡去。
翌日,阿凝还未起身时,荣宛就来了衔思阁。
这一个两个的,也真是积极。不过荣宛的积极,阿凝倒丝毫不觉得奇怪,她若哪一日不积极,才是奇怪了。
荣宛在门外候了一会儿,待阿凝穿戴整齐之后才莲步款款地进了屋。
“六妹妹,如今可好些了?”
一身五彩线绣蝶恋花镶边藕合色暗花对襟襦裙,腰间有湖蓝色撒花的束腰,垂着同色宫绦。头上梳着十字髻,上面星星点点缀了莹润发亮的雪白珍珠,真比夜色里的繁星还要亮眼。额间有小巧的芙蓉花形粉色花钿,衬得整张脸柔美娇妍,容色逼人。衣裳的配色淡雅柔和,妆容亦是粉色芙蓉般清新舒雅,再加上女子姿态典雅,笑容宜人,整个人便如珠玉一般,让人赞叹。
不得不说,十一岁的阿凝还略显幼嫩时,她这位气质出众又擅于打扮的四姐姐已经是一位刚绽放出娇艳花蕊的美人儿。
之前听哥哥说,上京城的纨绔们闲来无聊,斗鸡走狗之余,给京中如今云英未嫁的贵女们排了个榜,荣四姑娘可是荣登榜眼。阿凝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只觉得荣宛长得实在不算绝色,比起已经出嫁的大姐姐荣宓差得远了。
显然,这多少也是带了偏见的看法。在小阿凝心里,荣宓是什么都顶顶好的。她深刻地给咱们诠释了什么叫个人崇拜。
再者,那“上京美人榜”,除去容貌外,还得看名气一项。荣宛跟她母亲一样擅于结交,在上京城已小有名气。而如阿凝这般年纪小些的,未曾出入太多贵女们聚集的场合,未曾在才艺上显山露水的,自然排不上号。
荣宛上来拉阿凝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心里就一惊。
这妹妹的容貌……真是得尽了老天爷的恩宠。眸光清亮,肤色如雪,娇嫩的脸蛋儿如春雨沾染的嫣粉杏花儿,一把能掐出水儿来。
“方才听锦环说你今日就要去澜心院请安,我还想着必要劝你再躺一日才好出门。如今瞧着,这气色倒不错,该是大好了呢。”
阿凝躺了两日了,今日气色好,穿着也极亮眼。身上是簇新的石榴红撒花襦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发髻上各自缠有丝绸缎带,扎了精巧的蝴蝶结,垂了些七彩流苏在两边。小脸粉嫩精致,大眼灵气非凡,虽然并未上妆,这张脸也是雪肤墨眉,唇红齿白的,漂亮得让人不知怎么爱才好。
荣宛不动声色地掩下忽然生出的一丝不愉快,继续拉着阿凝嘘寒问暖,再温柔可亲没有了。最后,荣宛又提议两人一起去澜心院给老太太请安。
阿凝始终淡淡的,她既然要扮姐妹情深,便也由着她去。粉嫩的小脸笑得得体漂亮,让人挑不出什么不对来,但锦珠却知道,只是阿凝惯常应付别人的笑容。
对这位四姐姐,阿凝只要想起两年前那一件事,便再也生不出亲近之心了。
那日正值暮春,姐妹几个去晴雨湖边放风筝,阿凝坐在湖边歇息时座下石板忽然松动,她一头就要栽进湖里去,是荣宛反应快,拼命把她拉住,直到丫头下人们赶过来。为此,荣宛的右手整整一个月都捏不得碗筷,直到荣府请来了在筋骨方面造诣极深的一位老郎中,才慢慢好转过来。
姜氏和阿凝都十分感激,阿凝把不久前安惠郡主送给她的一套翡翠玉兔玩偶给了荣宛。那套玩偶可是大齐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张九轩的作品,而张九轩如今存世的作品只有八件,其中三件还都在大齐皇宫里供着。
后来还是安惠郡主暗地里派人查了下,竟然查出那日阿凝所坐的石板是事先被人动过手脚的,而动手脚的人,就是荣宛的抱悦轩里的一个小厮。
阿凝那会儿才想起来,当日荣宛来她屋里看到那套翡翠玉兔时,来回夸赞了好几回,偏阿凝是个轴的,没听出对方想要的意思。而且这样的宝物,阿凝就算知道她想要,也不会送她的。
姜氏知道此事后原想捅到老太太那里去,但安惠郡主却认为不妥,只让阿凝日后莫如此粗心大意,当时见阿凝不开心,她又笑着劝道:“她的伤是真的,为了那套玩意儿也算煞费苦心,可见其意志坚韧,求物心切。咱们阿凝可是玉雪可爱的娇娇女,不必学她那般。”
后来姜氏寻了个由头把那小厮狠狠打了一顿,又赶出了荣府。此事便过去了。
但阿凝却再与荣宛亲近不起来。
姐妹二人相携而行,路上荣宛也总能找到各种合宜话题说笑。快到澜心院时,正看见管姨娘从另一条路刚离开的背影。
“妹妹不用理会她。”荣宛见阿凝看着管姨娘的背影有些愣神,皱了皱眉,又笑着提醒道:“她惯会闹腾的。”
二人自进了澜心院。屋里,姜氏、詹氏都在。二人年轻时都是美人儿,如今尽管年过三十却都风韵犹存,一左一右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宛如一对耀眼的姊妹花,还一个赛一个的贤惠。当然,在阿凝看来,她母亲是真贤惠,而詹氏么,只是为了手里的理家之权才刻意讨好老太太。这不过是阿凝的偏见罢了。
就好比在荣宛看来,她母亲才是真贤惠,为了荣府操碎了心,结果只落得一个贪恋权势的批判来。反而是姜氏,没那个本事和才能,却还要霸着理家之权。
姐妹二人自进了屋,众人的目光就多多少少被漂亮瓷娃娃般的阿凝吸引过去。直到荣宛脆声请安了,大家才渐渐回过神来。
老太太拉着阿凝的手嘘寒问暖。荣宛则笑吟吟立在老太太一旁,时不时插上几句话,虽然未曾得老太太的特意亲近,倒也显得落落大方。
詹氏笑着说要将藏了好些年的老人参给衔思阁送去,阿凝推辞了几次,让她将东西留着给病着的寅哥哥,詹氏说早已经给寅少爷留了。阿凝见推辞不过,只得谢着应下了。
老太太问起二房里寅哥儿的病情,詹氏朝老太太笑道:“这两日好了不少了。李太医说了,照着这方子吃个十来日,这咳疾就能好了。”
老太太笑道:“果然还是宫里的太医医术更好些。”
说完又嘱咐了詹氏几句,忽而想起方离开不久的管姨娘来,皱了眉道:“以后不许她去看寅哥儿,没的把那孩子教坏了。”
詹氏应了是。很快,众人便又把话题移了开去。
午间时,荣老太太留了三个孙女儿在澜心院用饭。饭后,荣宜当先离开,荣宛则跟着阿凝一起。
二人走出澜心院,荣宛笑着开口道:“这几日因你身子还没好全,咱们都不用去书斋,也怪无聊的。要不一起去藕花亭下棋吧!”
阿凝推辞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的棋艺?下棋须得棋逢对手才有意思,跟姐姐这样的高手,我可不去。”
荣宛原是想和她多亲近,但想到先前几次下棋,每次阿凝都是很快落败,便道:“既然如此,妹妹便去我的抱悦轩坐坐?前儿我在姚府得了副好帖子,你过来一起看看吧。”
阿凝笑笑,“方才我父亲派人来说,让我给祖母请了安后便去他书房一趟。这会儿我可得走了。字帖只能下回再看了。”她心里却好奇,这荣宛怎么对姐妹情深的戏码这样执着,你看荣宜就很好,虽然有些畏缩,但好在不虚伪。
最后荣宛只能作罢。阿凝正欲回衔思阁,不想果真有丰岚院的人来唤她,说是侯爷找她。
☆、东临侯府(四)
东临侯本人对诗词六艺都颇有造诣,又喜欢附庸风雅,丰岚院的一应陈设都颇有儒雅文秀之风。阿凝踏进丰岚院的书房,就看见对面紫檀木嵌大理石桌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旁边有一套青花瓷笔筒、笔洗、砚台并镇纸,书案后的墙上是一副巨大的《峰下醉吟图》,意境悠远,简淡率直。
“爹爹!”
东临侯荣成田正低头写字,头也未抬,“身子大好了?”
“早就好了。爹爹也不来看阿凝。”阿凝作势嘟了嘴,走到桌案前,伸手盖在了东临侯写了一半的行书上。
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不自觉露出笑意,搁下了笔,伸手刮了下女儿的俏鼻,“嘴都能挂油瓶了!”
他起身走到南窗小塌前,上面是木质棋盘,白黑二子散立各处,却是一盘未尽的残局。“来,先跟爹爹杀一盘如何?这是前几日我刚下出来的残局,看你能不能破了。”
阿凝看那棋盘,小脸立刻兴味盎然。父女俩相对而坐,执棋对阵,倒把什么事儿都给忘了。
这就是东临侯和他嫡亲女儿的相处模式。荣宓和阿凝都是东临侯从小训练出来的下棋好手,倒是荣寰,因男子要外出书院去念书,并没有这样的“遭遇”。
索性,阿凝早就习惯了。她好奇心强,每每遇到有意思的东西总要研究一番,这些错综复杂又暗藏杀机的棋局,正好对了她的胃口。
时间过得很快,待姜氏来敲门时,荣成田一字之差输给了自己的小女儿。他不仅没觉得惭愧,反而与有荣焉,哈哈大笑道:“我家阿凝越来越厉害了!”
姜氏进门来,送了父女二人各自一碗白果竹荪汤,拿了帕子给阿凝擦了擦额角的汗,朝丈夫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做爹爹的?阿凝病才刚好,让她费这样的神儿做什么?”
一直沉浸在棋局里的荣成田仿佛这才想起来阿凝是大病初愈,遂笑道:“是我的疏忽。夫人说的极是。”
姜氏要去伺候老太太用晚饭,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她走后,荣成田才问起阿凝前日夜里出事的细节来。
阿凝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便按照先前设想的答了,只说是忽然来了个武艺极好的大侠,出手帮了她,她看见血便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因那时天色很暗,她又受惊,如今也记不得那大侠的面容。
阿凝并未说是那白衣男子出手救她。她仔细想过,那白衣男子深不可测,故作重伤,必有内情。总之,那是个绝对危险的人,还是少惹为妙。
他既然在荣府的人赶到前走了,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想要荣府的报酬。若是强行去寻,或许适得其反。再说,他只是在自己的可怜祈求下出手相帮而已,此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不会有什么牵扯。
荣成田思忖了一会儿,心里想着,那些死去的黑衣人都是被雇来抓阿凝的,这两日他派人仔细查探过,却完全查不到对方到底是谁,是何目的,实在让人担忧。不过那个假扮老太太院里人的小伙计倒是找到了,是荣寰亲自找到的,正是后街上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名叫张五。阿凝那日遇袭后,张五就找借口离开了上京,现下荣寰已经去抓了。
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些线索。
荣成田隐了这些心思,抬眼笑道:“阿凝莫担心,爹爹很快就会把那胆敢抓你的人揪出来的。”
阿凝点了点头。虽然看出爹爹的担忧,但也不戳破。只心头暗想:看来这件事比较棘手了。
“不是说,你们原本还救了一个人吗?”荣成田又道。
“哦,他原本受伤就重的很,黑衣人也并未再伤他。后来却不见了,大约是那位大侠走的时候,顺便将他救走了吧。”
荣成田点点头,丝毫不怀疑阿凝的话。
阿凝又问起今日怎么不见荣寰。荣成田道:“那小子竟然连妹妹都护不住,还要他何用?待把这次的事情查清了,爹爹就把他发配到别院反省去。”
父女俩说完这些后,荣成田又唤了丰岚院的管事来,让他将两日寻来的几个丫头带了进来。
“这次你出事,爹爹也有责任。早就该在你身边留个武艺好的丫头,锦珠锦环虽然跟你亲厚,但要是遇到能打的,根本不顶用。这几个是我托了人寻来的,爹爹找人试过了,她们身上功夫都很不错,你挑一个顺眼的,此后就跟着你吧。”
未雨绸缪,当然再好不过。阿凝起身在四个丫头跟前转一圈,点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机灵,相貌也最好的,并赐名锦珮。
领着新丫头回到衔思阁时,阿凝正想着什么,冷不防锦环忽然出现在眼前,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