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白子赢了时,她才好奇地抬头看他。
她可不信,他的棋艺只是如此而已。爹爹说过,越是善于心机的人,下棋越是诡诈重重。
荣六姑娘这回又猜对了,祈王殿下的棋艺当然不是如此。这会儿她一抬眼,就看对面男子笑得温雅舒朗,如明月皎皎,又如春风过境。
“下得开心么?”舒朗的男声,平和的语气,揉着淡淡笑意,就像两个人刚从风景旖旎之处游历回来,他问一句:“玩得开心么?”
阿凝:“……”
赵琰已经站起身,“雪又下起来了,你随我去书房一趟吧。”
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开始飘落下来,晶莹剔透的冰花洒在密密匝匝的腊梅花簇上,有些透过花树稀稀疏疏地漏下来,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也落在黑白子相间的棋盘上。
阿凝起身,跟在男子后面走出梅花林,才后知后觉道:“殿下没有尽全力吧?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了。”
赵琰只对她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他心想:哪里敢小瞧你这只小狐狸,只是……他很享受这种让着她的感觉。
在赵琰的生命里,什么都是自己辛苦争来的。世间人各执一方利益,整日里争夺不休,从未有人会无条件让给另一个人。他觉得,让着她,就是对她最好的表现。
赵琰所说的书房就在纷雪楼的东厢。阿凝最近只在这巴掌大地方待着,知道这里有一个小书房,外头恰有一株盛放的寒梅,低枝入窗,风雅之极。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她也只远远瞧一眼罢了。
赵琰走到书房外的廊下,伸手掸了下身上的雪花,转头一看,阿凝的斗篷上也落满了雪花,甚至鬓发上都有。冰花落在乌黑的发上,雪肤明眸中透着一种慑人之美。
他的双手掩在宽大袖子里,下意识就想动手帮她把雪花拂去,终是忍住了。
阿凝只是用帕子轻轻拍了斗篷上的雪珠子,又好奇地朝洞开的书房门看,“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看一样东西。”
阿凝进去一看,只见书房摆设简约雅致,红木雕花书架上稀稀落落放了些卷轴,壁上挂了几幅水墨古韵的画卷图轴,伴着窗外探进来的寒梅花枝,显得分外清幽。
古人书斋讲究禅意,所谓修竹百竿,以招清风,长松一株,可挂明月,老梅寒蹇,低枝入窗,芳草缛苔,周于砌下,这间小小的书斋当真得其精要。
只不过,阿凝此刻没空感受这份禅意,她的视线落在了书斋正中挂的画卷上。
寻常人在书斋正中挂的画卷,无一不是名家珍品,或体现自身志趣,或昭示愿望和向往。比如阿凝的衔思阁书房中,挂的就是吴永的《笑春风》。
这里挂的画,正是出自荣家阿凝之手的那幅九峰雪霁图。
这满书房的绝世名画,似乎都成了她这画的陪衬,这让一向自恃才华的阿凝首次产生了类似汗颜的感觉。
阿凝抿抿唇,故作诧异道:“这不是孙仁心的画么?”
赵琰似笑非笑看着她,阿凝一个激灵,立刻醒悟过来,“殿下知道此画出自我手?”
“不止我知道,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他说着,然后看向那幅画,淡淡道:“此画甚好,但……”
毕竟是自己的得意之作,阿凝竖起耳朵想听下文,却听见祈王殿下一声笑。
“你……从未离开过京城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过于敏感,她总觉得,这声笑里有浓浓的讽刺意味。再结合那幅画,阿凝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他在奚落自己经历少却来画什么“九峰”呢!
□□家阿凝,从来就不是受人奚落的,这会儿她不冷不热地瞧了他一眼,“殿下虽然是画艺高手,但也不能以己度人。是谁规定必须要亲历九峰才能画九峰之物的?画艺本就是一种创作,就不许我自己创作出一种山峰来么?”
“说得不错。”赵琰神色疏淡,出口却毫不留情,“可是你这般不切实际的创作,很难打动人心。细看下来,倒更像……小儿天真之作。”
阿凝立刻就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她自小勤奋好学,加上天资聪颖,为人乖巧,身后又一堆靠山,在追捧声中长大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犀利的批判?何况还是对她最得意的作品的批判。
她心里一阵气恼,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一双妙目水润盈盈地盯着他,还泛了点红意。
赵琰忍不住又笑了。他觉得这姑娘当真一嗔一怒都是风情啊。
“你笑什么?”阿凝道。
“我笑……阿凝纯真可爱,实在令人喜欢。”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她。
这是阿凝第一回从他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小名儿。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仿佛他已经在她耳边这样唤过无数次似的。
忽然想起自己昏迷时做的梦,她的耳根有点红。
男子道:“此画乃是你去岁所做,当时不过十一,本就是孩子。我以为,你还是当得起天资聪颖,天赋非凡八字,若是教导得法,将来必有所成。”
阿凝的心一下被他说热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俗人,终究没有姐姐的淡泊。她这会儿瞧着祈王殿下,当真愈发顺眼了。
难怪世上人都喜欢听夸赞的话,阿凝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夸赞也不少,但……这可是从祈王殿下嘴里说出来的,太难得了。
祈王殿下虽然各种诡诈,但一手妙笔丹青却并非浪得虚名。他也的确是欣赏阿凝的才艺,当即取下那幅画,坐到书案跟前,跟阿凝细说几处没有处理好的细节。
窗外细雪簌簌,就像在方鉴楼中一起读书一样,如今一起品画,也别有一番趣味。不得不说,赵琰在此方面的阅历和见解实在让人惊叹,阿凝简直受益匪浅。
说完画之后,赵琰又从抽屉中捧出个黑漆描金双龙戏珠纹大匣子。
“听说你极擅品鉴珍藏,这儿有一套青玉制的砚台镇纸,据说是出自张九轩之手,你看看,是否真品?”
他打开匣子,只见缃黄锻面上整整齐齐搁了一只青玉梅花笔筒、青玉荷叶水中丞、青玉圆洗、青玉秋潭菊镇纸还有一块青玉雕刻九鹭蓉汀的砚台。
阿凝眼前一亮。
赵琰将东西一一取出,放到阿凝眼前。阿凝看得极专注,掩不住惊叹的目光,点头道:“的确都是真品。”
张九轩流传于世的作品寥寥无几,这匣子里的东西,当真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赵琰立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可以把这套东西放心地送给我那学生了。”
阿凝眼巴巴瞧着好东西被赵琰收了回去,心里那叫一个馋啊。她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这样好的东西,殿下要送给您的学生?”
他的学生,不就是上京第一美人姚沉欢么?阿凝绝对不会承认,此刻内心一丝小小的嫉妒的。
她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怎么不早生几年?那他的学生指不定就是自己了。
赵琰云淡风轻地看她一眼,“物须尽其用才是真的好。”他说着,又把那匣子的缃黄丝缎揭开,里面竟有第二层,摆满了青玉制的各色笔毫,软硬粗细,形态不一,树林子一般,“这套笔最适合画艺所用。放在这里也是闲置着,也一并送给她好了。”
他顿了顿,又微微蹙眉,“只是这位姚姑娘,想必并不以习画为志向,还真是可惜了这套好东西……”他看了眼阿凝,仿佛忽然醒悟似的道:“若说物尽其用,阿凝在画艺上天赋异禀,若送给你,想来也是能物尽其用的。”
阿凝呆住了,简直不相信天上会有馅饼砸到她身上。张九轩的作品啊!
小姑娘眼睛放光,生怕他反悔似的,开口道:“得殿下如此赞赏,阿凝以后定会好好习画,不辜负殿下厚赠,也不埋没了自己的志趣。”
男子眸间闪过笑意,“哦,你的志趣是?”
“丹青托神意,妙笔生光辉。”女孩儿的笑容璀璨刺目,眸中蕴满自信的光辉。她娇俏袅娜的身形立在那里,彷如一幅艳绝古今的画。
赵琰笑意愈深,“看来,我果然没送错人。”
其实虽然阿凝在纷雪楼待了这么久,但她清醒后,赵琰出现得并不多。在她心里,跟他还是很有距离感的。现在呢?因为一套宝贝,她觉得祈王殿下愈发亲切了。
赵琰给她说了一遍,哪些画哪些纸适合什么笔毫,阿凝仔细听完之后,心中兴奋,望了眼外头雪梅相映的绮丽景致,禁不住就动手画了起来,赵琰便从旁指点。
相处的时间过得极快,当二人从书房中走出时,地面的积雪已经漫过了脚踝。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立在廊子下的阿凝望着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有些出神,口中问道。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已经开始把“阴险复杂”的祈王殿下当自己人了。
“腊月十六了。”赵琰说着,见小姑娘探身出去想用手接住雪花,皱眉道:“过来些,现在风大,小心吹凉了。”
阿凝依言往回挪了几步,探出去的胳膊却没回来,颇为伤感道:“腊月下雪天,府里已经开始剪窗花了吧?”
赵琰心头一顿。
“我娘亲最会剪窗花了,能剪成各种模样的,还会做糖瓜饼,比飞景楼的还好。不过她现在做得少,就在我生辰的时候做一些。”
阿凝说完,又朝赵琰尴尬一笑,“本不该说这些的,让殿下见笑了。”
男子声音温雅,“你想回荣府了?”
阿凝点点头,“我从来没离开过府里这么久。”她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向赵琰:“殿下,我这次中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不喜欢被人绕开话题当小孩糊弄。
男子顿了顿,缓缓道:“你可听说过姚淑妃的一个传闻?”
阿凝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姚淑妃,想来是与此事有关?她想了想,道:“听我哥哥说过,坊间有人传言,姚淑妃原本生得并不出众,因其每日都要买下十条鲤鱼放生出去,数十年如一日,心地善良感动了上天,才在一夜之间,得获如今这副美貌。”
这个说法,阿凝当然不相信的,想必世上也没人相信吧?不过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赵琰笑了一声,“这个传闻自然不可信,但姚淑妃以前生得的确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的。她借由她家丫鬟的祖传秘术,九死一生地割脸换皮,才得了这副容貌。你知道这种秘术最需要的一样材料是什么吗?”
阿凝摇摇头,
“是从其他女子身上揭下来的已固化的脸皮。而制作这个脸皮的第一步,就是给这个女子下一种使人皮肉冻结的□□,名为石户草。正是你中的这种毒。”
阿凝简直吓呆了,想到这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还差点发生在自己身上,脸色都白了几分。
赵琰温和地笑笑,伸手把她身上的斗篷丝带系得紧些,“吓到了?这可是你非要知道的。”
这些事情,也是他最近才查到的。过去他只道这是种杀人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
阿凝定了定神,“也就是说,这说到底是姚淑妃要害我?可是,她不是已经有美貌了么?”
赵琰道:“她自己不用,那就是给别人用的。”
阿凝点头道:“也是。”
“再者,”男子笑着道,“你还是个小孩子的脸,她大约也看不上。”
阿凝撇撇嘴,不想跟他计较,又道:“那宣王呢?他去年要劫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赵琰摇摇头,“宣王并不知道石户草秘术的事情。”他若有所思瞧她一眼,“你既然跟他无冤无仇,那他劫你只能是最简单的那个理由了。”
阿凝略一想,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下心头一阵不自在。
去取伞的染月已经回来了,见他们在说话,很自觉地立得远了些。
“在外面吹了这么久冷风,早些回屋去吧。”赵琰说着,朝染月使了个眼色,染月小跑着过来。
“殿下,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府?”阿凝见他要走,急忙问道。
“这么想回府?”
阿凝点点头,满眼希冀,“虽然殿下已经给府里递了信儿,但这么久没见到我,祖母还有姐姐他们定然十分担忧。”
男子心里叹了一声,沉默良久,才道:“看薛先生怎么说吧。你若痊愈了,我就送你回去。”说着,他独自一人走进了茫茫雪幕之中,挺拔的身影竟透着无限的寂寥。
“姑娘,咱们走吧!”染月把红绸伞擎到阿凝头上。阿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见陈匀从梅林处过来,给他打了伞,她才收回目光。
大约是老天爷也听到了阿凝心里的祈求,过了两日,薛临涧给阿凝诊脉,终于笑道:“姑娘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无须再由老朽守着。”
阿凝双眸一亮:“你是说,我可以回府了?”
薛临涧笑眯眯地点点头。
阿凝满心欢喜,立刻吩咐染月帮她收拾东西。她的东西也不多,都是这些日子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