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数千言,无一字谈到废后,但看完后却使人觉得皇后万万废不得!从头到尾,无一字提到皇帝专宠一个女人的危害,但看完后却令人觉得身为君王,万不可将感情全部投注于一个女子身上!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王泰的信,第一次是六年前,我刚刚进宫,他写了封信托萧兰娘带给我。那封信看得我红了眼眶,他对我的眷慕之意和关心溢满全纸,并且,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居然提醒我当心他自己的姐姐!而今,六年过去了,他已由一个大官僚的无名庶子变为朝廷俊才,并且已承担了维护家族利益的责任!这封措辞谨慎、逻辑严密、辞理俱佳的《上皇帝书》标志着他已将一身荣辱与整个王氏家族紧紧系在了一起!
合上信,我走至床边坐下,眼前茫茫,脑中空空。
“怎么了?”元重俊见我呆坐不语,走过来问。
“这信,你没看?”我指指案头。
“不用看已知道了!”他皱眉道。
“我看了。”
“王泰敢在信中出言不逊?”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辞理俱佳。”
……
他把信翻开了。
看完后,默然良久,旋即又拿起,再放下。
看完第三遍后,他站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站在窗前,向往常一样,可是他没有,而是直直地朝我走来。
在我身边坐下,他一把搂住我,揽我入怀中,将我的头靠在他颈间。
“放心!我在,没有人可以动得了你,没人可以动得了我们的儿子!”
……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起身站起来。
“怎么了?”他惊道,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看他,而是转身对着面前那一架嵌螺钿的仕女画屏风,背对着他,许久才开口。
然而,言未出泪先流。
我说不出来了。
“宝贝……”
他走过来搂住我。
“我……我不想做贵妃,不想做皇后……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做一个寻常女子,想有个家,有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想有几个孩子……每天能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看着孩子在面前玩耍,和相公携手散步……”
我说不下去了,哽咽不能自抑。
“宝贝……”他搂紧我,一手伸出,轻轻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
可是,我的泪却越流越多。
王泰信中的意思,我何止是现在才明白?从决定和元重俊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做他的女人会将会遭遇什么?将会承受什么?
可是,我对自己说:就当自己是飞蛾吧。
除此,我一概不想,或者说是把它们压在心底最深处。
现在,王泰的信来了,仿佛是引线,把我心底深处的那些东西炸了出来。
……
如果皇后永远是皇后,不会先我死去,那么,我的孩子就永远是庶子!
我从未为自己想过什么,我可以受委屈,可是我现在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不能受委屈!以前觉得儿子当不当太子无所谓,可是现在看来,当不当太子极其地有所谓!因为我现在是宠妃,虽然一直小心,自以为从不骄横凌人,但那些平日里对我低眉顺眼的女人有多少在寂寞空闺里对我咬牙切齿?
我不想得罪谁,可我现在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年轻女人。
因为我把原本属于大家的东西据为己有了!
有时候偶尔见到元瑶,我会对这个孩子生出一丝同情的感觉来,可怜他母亲死得早,可怜他很久都不能见上父亲一面,可是转念又一想:皇宫里的孩子,从来就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得不到均等的爱。父亲的爱,只给母亲最受宠的孩子。
现在,我如果“无私”地把元重俊“奉献”出去,那我的孩子和父亲在一起的机会就会少,他的父亲就不会如现在这般能够日日看着他长大。
孩子,孩子……
有了孩子,我果然不得自由了!正如他所说,有了孩子,我还能跑得掉么?
……
在他的怀中,我渐渐止了泪。
唤人进来伺候了梳洗,我借口看孩子,离开了他。
子云刚刚睡醒,这会儿乳娘和几个丫头正给他洗澡。
见了我,孩子的小手张开了,小嘴巴“咿咿呀呀”地,两只小脚丫在水里踢了起来,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裳。
不一刻,乳娘将擦干了、穿好衣裳的孩子交到我手里。
“宝贝,让娘抱啦。”我抱起孩子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熏熏地有些微醉的感觉,在柳荫下坐了,我开始逗孩子,给他指水池子里的鱼看,逗得小家伙“咯咯”地笑,不时在我胸前撞动着,要下地去。小东西重得很,又兼着肚子里还有一个,抱久了只觉体力不支,两只胳膊竟有些酸起来。正要唤了乳娘接过去,却不料眼前伸过一只大手来。
“来,儿子,父皇抱,让你娘歇一歇。”
他笑着一把托起了孩子,我顿觉身子一轻,于是站起来准备走到怡心阁上吹吹风。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孩子“咿咿呀呀”起来,忍不住回过头去。
孩子在他的怀中朝我挥动着小手,小嘴巴张着。
“怎么了?又要娘抱么?”我笑了起来,看着一张俊美成熟的脸和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一霎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孩子见我回头,小嘴巴一张一合得更快了,好似要说话。
我忍不住了,阁子也不上了,还是回去抱孩子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飘……阿飘……”
恍如被雷击一般,我僵住了。
我的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
“阿……飘……”
孩子的小嘴巴又翕动起来。
我飞一般冲了过去,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泪水,冲决而下。
我的孩子,会说话了!会说话了!
……
许久,我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不是儿子的眼睛,而是儿子父亲的眼睛。
他让乳母把孩子抱了过去。
那双盯视着我的眼睛,有如月色映照下的湖水,微波粼粼。
“真不知羞!”他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
“讨厌!”我把脸扭到一边去。
“在孩子面前哭!”
“我就是要哭!孩子会说话了!”
“你这样喜爱孩子……有孩子拴着你,这一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
“你……”
我索性背过脸去走开不理他,却又是如往常般,不及迈步就被他拉住。
于是,两人一齐登阁。
以前我上这个阁子,常常是跃上去,而不是一步步走上去,如今肚子里又有孩子了,只得一步步走。
“唉,不能飞上去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叹口气道。
“怎么不能?”他道。
“啊!”
我轻呼一声:他竟然横抱起了我,几步奔到了阁子上。
在栏杆前他放下我,两人挽手并立,凭栏临风。
五月的风,自脸上拂过,将暖暖的花香送入鼻中,三、两只蝴蝶翩翩地在墙边的蔷薇丛中飞来飞去,栀子花开白如雪,垂柳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池中涟漪点点,鱼儿成对簇在莲叶下,一会儿钻出来,一会儿钻进去……
一切,都彰显着夏日的生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起(上)
王泰的《上皇帝书》不仅仅是皇帝看到了。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京城里已经是到处在传抄这封信了,甚至被人当作范文背诵。
“是才子。”他说。
“是啊。”我答。
而这封信带来的岂止是文坛的轰动?
废后的风,就这么渐渐地消散了,如爆竹一般,燃时爆裂,然而很快就成了一地碎纸。
中秋,我见到了皇后。
雍容、典雅,这是我的第一感觉。长时间得不到“临幸”,脸色却并未因此暗淡,眼神也少了怨毒,倒有些平和的意思。
有人说,这是皇后想开了,礼佛吃斋、修身养性的结果。
“是啊。”我笑笑,点点头。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难为这女人两年来这样耐住性子“修养”,如今又被兄弟和一干大臣保住了后位,心中自是欢喜,仿佛是打赢了一场仗似的。
“皇后!”见到她,我欠身施礼。
“贵妃妹妹多礼了!”她微笑作答。
……
如此种种,叫人看了以为这一对后、妃之间有礼、有序,各安份位。
然而,我知道战争才刚开始。
废后的事止了,立储的事却是拖得艰难,奏章压不住地又纷至而来。
九月的一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不久,就听见院子里一阵急慌慌的脚步声。
是他早朝回来了。
“过分!太过分了!”他自掀了帘幕大步迈进来。
“怎么了?”我问。
“哼!……啪!”他重重哼了一声,随手将周良玉抱的一摞奏章狠狠往案上一摔。
我站了起来。
“你歇着要紧!”见我站起,他忙过来扶我坐下。
“到底是怎么了?”我几乎又要站起,被他按住,同时,他也坐下了。
“有几个“股肱之臣”……竟然还不满足,还是逼着我立太子!”
原来还是这个事。
这些人,果然是逼得紧!
然而,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得连我都以为立储乃帝国第一要务了。要说储君,确实重要,所谓国之副主,皇帝出去征战什么的,太子若年纪稍大一点,可以监国,皇帝要是突然得了暴疾翘辫子了……有太子的也好办,这边给先帝治丧,那边同时新帝即位,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一般来说,皇帝早立太子的多,自小就分了尊卑、嫡庶,使他们各安其位,免得长大了争成一团。
现在,元重俊的长子元瑶已经十三周岁、快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甚至已经可以纳妃了。皇室向来早婚,公主、皇子不满十五岁就成亲的举目皆是,前不久就有人提议为魏王纳妃!
元重俊没答应,他对那些人说魏王尚小,且身体素来羸弱,过上几年再说吧。其实,他真正的意思却非此。他对我说,如果现在就为元瑶纳妃,那么在朝中,我又会多一个敌人!元瑶纳妃,就多了一个妻族,这妻族自然是为他的,那么,支持立元瑶为储君的人自然又多了!
听他说完这些话,我默然无语。
为了我,他将自己的长子都摆到了一边。
午膳时分,他的怒气尚未全消。
“哼!他们这些人,到底是何居心?我已做出了让步,皇后也不废了,他们却还不满意,还步步紧逼!”
我不说话,盛了一碗冰糖雪梨放在他面前。
他接过去,拿起小匙舀起一匙送至我唇边。
看我咽下后,他又舀了一匙,满满两匙都吃完后,他放下小银匙,脸上的怒色渐渐地隐去了一些,然犹存大半。
“哼!这些人,号称是忠臣,口口声声说是为社稷计、为宗庙计,其实全是为他们自己计!既是忠臣,忠的是什么?忠的是天子!知道我不想立瑶儿为太子,一个个还强颜进谏……仿佛是比干似的,我若是不纳谏,就是纣王了?”
“先吃饭吧,这些暂不要想了。”我轻啜了口汤,低头道。
“怎能不想?我现在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女子,怎么就得罪他们了?非要和你过不去!”
……
我想抬头说话,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继续喝汤。
如果不是我,他和大臣之间的关系会如此紧张么?
如果不是我,立储之事会这样牵动整个朝廷么?
……
“飘……”
正当我用银匙刮着碗底时,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拿匙的手。
我不抬头。
“我知你心里是怎样想……这些怎能怨你?你什么也没做错,你错的是遇见了我!”
……
我再也忍不住,放下碗、匙,痛哭起来。
他起身抱我入怀,抱紧了,不动,任我的眼泪如小溪般纵横在脸上。
良久,泪尽。
他抬起我的脸,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
“为什么这样看我?”抽了下鼻子,我轻声说。
“我怕看不见你!我怕一时看不见你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胡说!”
“因为我心中有愧!”
“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却让自己的女人流泪……我觉得自己真是无用!”
……
“别说了!”我扑到他的肩上,紧紧闭上眼睛。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明光殿里发生一场激烈的口舌之战。
元重俊龙颜大怒!
两个时辰后,战战兢兢的一群官员们等来了天子的回答。
贬!群贬!
我的男人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