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呢,那样的家底儿,自家又是节度使……总不娶亲,原来是为这个!”
“听说……那叶小将长得可是叫人欢喜呢,节度使一天都离不了……端茶倒水的都不叫旁人……”
如此种种,眉头紧锁的钱程说他不能一一道来,只是拣了几句来告诫节度使:您的名声要紧!现在已经传遍了灵州城,若是传到长安,传到秦府……
“身正不怕影子斜!”
秦武昂首屹立,对着他的行军司马朗声说道。
“卑职是替大人着想!望大人三思!”说完,钱程大步而出。
一直偷听的我,看着钱程快要踏出小院时闪身奔到他面前。
“大人请留步!”
钱程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偏了偏头,眼前这个男人的“面无表情”让我心虚。
“大人请放心!叶某自有分寸,绝不带累节度使大人!”
说完,我大步走回了房。
晚上,我和衣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考虑怎样才“不带累节度使大人”。
我知道,这个时代男风并不盛行,虽然不时地听说某某有男宠之类的,但是,相对于女色,男色是绝对的另类!正统观念断不肯接纳“断背”情缘。而且,玩“断背”的虽然主要集中在上流社会,但是没有哪一个人敢公然声称自己是gay。已经二十七岁的秦武至今不婚,这本身就叫人怀疑、令人不解,现在再闹出一个“断袖之癖”,要是传到京城他父亲的耳朵里,老头子就是不被气死也差不离……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为什么啊,我不能以本来面目和他相处,扮了男装也还是遭致非议!我和他,难道……
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肿着眼睛起来后,又听到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有人告诉我,有个长相清俊的人在军营外自荐,说是身怀绝技,愿意效力军前,望节度使大人恩准。
端木云终于回来了!
(1)注:唐代女子有自愿从军打仗的例子。《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云:“许叔冀奏卫州妇人侯四娘、滑州妇人唐四娘、某州妇人王二娘相与歃血,请赴行营讨贼,皆补果毅。”《新唐书》卷二百五《列女传》云:“史思明之叛,卫州女子侯、滑州女子唐、青州女子王相与歃血赴行营讨贼。滑濮节度使许叔冀表其忠,皆补果毅。”
第九十三章 渔阳鼙鼓
一直过了除夕,京城那边都没什么消息,确切地说是——消息不通了!
连降大雪,往长安去的官道早已是白雪漫漫,马跑在上面稍快些就容易滑倒,因此这一千几百里路,平日里快马也就最多几日,现在却要走十多日才能到。
这十几天内,秦武得不到任何有关长安的消息。
正月十五刚过,有消息来了,一来就是两个。
元重俊下了“罪己诏”,广颁天下,榜于路衢,令天下黎民皆知。我粗看了几眼,内容大意就是把自己骂了一通,说什么上天降灾都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帝“失德”什么的……总之,言辞肯切,剖析合理,读了颇使人动容。
另一个消息就是——张思成反了!
总范阳、平卢两道二十余万兵,号称四十万,起于范阳。
四年前,剑南节度使卢乘乂也曾谋乱,可其乱仅月余就被平息下去。但张思成绝非卢承乂可比,为此,他整整准备了十五年!经营幽州数年,他在军中的口碑极好,善待部下,经常“下基层”慰问小兵,十几年来以金帛爵位广罗人才,帐下愿以死效力者甚众,从以一抵二的角度来看,这二十万兵实等于四十万。
节度副使、行军司马、节度判官……所有节度使的属员都集中起来了。
“大人以为如何?” 众人都看着秦武,先听他发话。
“张氏谋反非同小可,手下兵精将强,且以二十余万众,破河东诸郡县当非难事。食君之禄,赴君之难,速速勤王乃第一要务!”
“勤王讨贼,誓死如归!” 众人异口同声。
等不及皇帝下诏了,秦武当场下令,召集朔方所有兵马,三日内齐集后即出发。
三日后的傍晚,大风,地上的干雪被刮起,洋洋洒洒,仿佛是又一场雪。六万士兵,刀枪剑戟,铁衣黑甲,列列寒光,森森剑气,映得天地无色。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秦武抱起我,眼睛里汪着一池柔情……看着他的眼睛,我只觉身子都软了,恨不能跳进去。
“要打大仗了……怕么?”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我是真的没觉到恐惧,秦武在身边,我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可怕。
“张思成非比常人,此番谋乱又是策划良久的……河东、河南兵马甚少,淮南、江南两道兵马加起来也不及十万,岭南道远,北庭、安西更是远……怕是要不了几天……叛军就会逼到洛阳,要是破了洛阳,京城就……”
“别说了,你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唇上。轻轻拿掉我的手,他似笑非笑,似认真似不认真。
“你……担不担心他?”
“有你这样的股肱之臣,皇帝陛下的安全还用得着我担心么?”我笑了笑,说实话。
“狡猾!京城禁军只有不到两万,我都担心,你还不担心么?”
“可以临时招兵吗。”我答。
说完,他放下了我,转身出去作最后的演讲。
他提到元重俊,我倒认真思考起来了。元重俊虽从小当皇帝,可弓马娴熟,是能上得战场的人,况且他性情骄傲,说不准会下诏亲征,率领京城羽林禁军杀出城去,让天下人看看,他这个皇帝可不是个草包。
留下精兵三千给刺史守城,防止万一再有小股回鹘叛军前来骚扰,朔方节度使秦武率领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怕惊动百姓,马含嚼子,士兵衔枚。城门关上之前,当年的进士、如今已是半个军人的刺史赋诗一首赠予年轻的将军。
“将军辞灵城,铁骑萧萧鸣。奋戟贼胆裂,不日海风清。”
“过誉过誉,秦武万万当不得,当不得!此去只是尽为臣的本分。”
秦武神色严峻,在马上抱拳与刺史道别。
兵贵神速,本该日夜兼程。无奈路难走,马跑不快,步兵行走速度也快不起来,况且粮草、辎重等等都需小心。所以,行军速度不是很理想。
“京畿大灾,饥民嚎啕,长安一夜大雪后,翌日清晨,守门的军士开了门发现死在城门下的饥民数以十计。”在休息的空档,钱程叹着气说。
“朝廷不是开仓赈灾了么?”端木云问。
“赈灾是赈了,陛下还减膳罢乐呢,长安郊县的饥民冻饿而死的不是太多,但今年遭灾的非京畿一地啊,河南府,淮南道……好几处,旱、涝、雪,接踵而来。亏得江浙、湖广去岁收成好,漕运也还算顺利,不然,几十万户靠什么?陛下就是不吃饭,省下的也不够啊。”
“此乱需速平,开春正是播种时节,不然错过了这一季,光靠救济,灾民能救济得了么?”
我插嘴道。不是我忧国忧民,这种情况,由不得不让人思考。我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了,我现在是齐的子民,这个帝国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叶老弟年甫弱冠就这样忧国忧民,不怪节度使大人青眼有加呢。”
钱程朝我挤挤眼,又朝秦武的方向扫视一眼。
“叶某年轻,不谙军中事务,还仰钱兄指教。”
我学钱程的样子,也朝他挤挤眼,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看得一边的端木云直皱眉头。
军行至庆州,已经是七日后,又三日,刚到鄜州即在半道上接到长安的消息。
是元重俊的亲笔信。
在几个人的注视下,秦武对长安的方向揖拜后方拆开信封。
“陛下要亲征,京城里的两万禁军已整装待发,令朔方军于蒲州等待与陛下会合。”
没有人对这个命令提异议。
可是我却心头一沉:照这封信里的意思,就是说到了蒲州我们就要和元重俊见面了!
入夜,人马困乏,实在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秦武令扎起帐篷暂作歇息。
寒风被帐篷挡住了,火焰升起来了,我摸出一快冷硬的黑面饼,无味地嚼着,眼前的火焰,如一个个乱舞的精灵,在眼前跳着集体舞。
“怎么吃这个?”
“嗯?”
脸颊上一点暖意传到了心里,我抬头看秦武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温热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冰凉的脸颊,看着我手中被啃得参差不齐的饼,满眼疑惑。
“都吃这个,还能叫我和他们不一样么?”
任由他的手抚遍我的脸颊,我还是静静地坐着,机械地嚼着面饼。
“别吃这个了。”
说着,秦武拿掉我手里的饼,放在一边,转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是觉得委屈了我,肯定又给我拿“高级”的东西来了。
“吃这个。”
果然,再次进来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打开来,一阵喷鼻的香味。
“哪里来的羊腿?”不待他递到我面前,我伸了脑袋看。
“他们非要给我这个,说是在灵州就备下了,总不能糟蹋了吧。”
说着,烤羊腿递到了我手上,还是温热的。
接过来我就咬了一大口,咽下去后才发现秦武正在吃我啃剩下的半个黑饼。
“你……”
“粒粒皆辛苦!”
说着,他一口咬掉了小半个饼。
“我吃不了这么多。”
一把挡开他,我把手里的羊腿举到他面前。
经过一番争夺,我成功地让他吃了一小块羊肉,只是一小块。
“不能让你受委屈!”
走出帐篷前,他又丢下了这句话。
幸而鄜州距蒲州不是很近,路滑不好走,就是骑兵也用了三天才至蒲州境内。马蹄刚落入蒲州的土地上,我的心就急剧下沉,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水里……
日暮时分,皇帝方面来人,说陛下不日即到蒲州城。闻言我更是心冷。
“皇帝怎么这么晚到?”端木云不解。
“朝中有人拼死阻挠,所以出发得晚了。”秦武简要地回答。
夜深人静后,我独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火焰,又什么都没在看。
“是不是担心见他的事?” 秦武轻轻拥我入怀中,低头问我。
“是,心静不下来,一会儿凉冰冰的,一会儿又觉得热腾腾的……快受不了了……”
突然间,我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下来。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秦武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在我颈间耳语。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天明后就在我以为马上要见元重俊的时候,又有消息来了。
河东节度使许清远不敌张思成部将令狐海,为流矢所中殒命,部下三万劲卒被砍杀大半,所余者五千不到,太原城陷。张思成部下另一悍将高千山已围平原县城数日。此二人所过处,州县望风披靡,无有能抵挡者。而张思成本人亲率十五万精兵……已过仪州。三路大军进逼洛阳!
秦武的脸绷紧了!我从未见他如此严肃过。
“他们三路大军近二十五万人,我们才六万,连元的禁军才八万!”我也紧张,暂时忘了要见元重俊的事。
“河西和陇右的兵马暂时还不能到,淮南道兵马大约可以快些,江南道也正急行军。”
秦武安慰我,可我心里哪能平静?几十万人的大战,这将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
然而未及中午,战况又有变化。
平原令姚鲁望守城拒战,三天前出奇计,以城内三千士卒加上新招募的两千人竟然可以一挫高千年锋锐,于城下斩首八千余级,暂时保住了平原城。
“是不是姚鲁望请援?”我猜测。
“正是。”
“想让我去么?”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如果去平原,正好可以避免和元重俊见面,而且平原亟需援兵。
……
他不语,艰难的思索。
我把头扭向一边,望着白色的原野,望着猎猎旌旗……
会议,商讨,飞马传信。
晚饭之前,端木云喊我到秦武帐中去。
进去后,端木云放下帐帘,走了出去。
帐篷中只剩下我和秦武二人。
“决定了吧?”我问。
“他准了,说在平原牵制住高千山至关重要。拨一万人由你统领,端木云协同,立即开赴平原!”
他这话说得……仿佛是刑场上最后的告别辞!
“我……”
我说不来话了,只觉脑子里“轰”得一下。一万兵马?我第一次统兵就是一万!
“你这么相信我?”
“不要小瞧自己!”他一字一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