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听顺娘描述的这样“动人”,我倒是来了点小小的兴趣,反正也没其他客人了,就去瞅一眼“公子”的玉容吧。
洗了手,掀开帘子,我大步迈进店堂,果然看见最靠里、也是光线最不好的地方还端坐着一个人。
店里仅此一人,而非客人就这一位,端木云、阿来、顺娘都自己给自己放工了。
“公子”给我的只是背影,但这背影……顺娘说的不夸张,的确颇有“公子”气质。一时间,我竟也呆了一两秒。说实话,自从踏入“服务行业”以来,我的眼光没有以前那么呆了,往往打量一个人几秒就能对其人的身份猜个差不离。可是眼前这位,只有背影……
就在我迈脚准备转身之际,背影突然动了。
轻轻地一声……
宝石的光彩点亮了那个昏暗的角落。
我的眼睛被烧灼着……我的匕首,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个人面前的桌子上。
顿时,喉咙发干,眼睛发涩。
“嗡嗡……”
门外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店堂里盘旋了一圈后向那背影面前的盘子俯冲了过去。
该死!
我生平最讨厌的几种小型动物中苍蝇是占第一位的。
来一个打死一个。
转身走到柜台里拿起来了苍蝇拍,我轻轻走了过去。
“啪!”
彩光一闪!
我一拍子拍到了墙上,低头看那苍蝇已经躺在桌子上了,一动不动。
是那个客人!他抢在前面伸手用匕首挥了一下。
就在我怔愣间,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
第八十八章 朔方节度使(下)
我一声不响,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房间门后秦武双手捧着匕首递到我面前。
“谢谢!”
眼睛盯着空空的墙壁,我咬了咬唇说道。
“为什么不来找我?”
“不想连累你。”
“‘连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
他的脸还是那样,只是肤色更深了,额上有一条浅浅的皱纹,唇边淡青色的髭须印迹很明显。边地的风沙啊,是岁月摧残容颜的最好助手。
他告诉了我发现匕首的经过。
他的生日在八月,部下有人想借此机会贿赂他,于是几天前有人给他拿来这把匕首。他呵斥了那个人后吩咐立即把匕首归还原处,然而他自己却在第二天的正午,趁着街上人少,微服化装出来后悄悄找到当铺掌柜,问明了一切后花钱“租借”了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右耳后有一颗半粒胡麻大的黑痣,你的左掌心第三根手指和手掌的交接处也有颗小小的黑点……你每天悬在腰带上的匕首,我难道看不见?”
……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店的?”
“整个灵州城里以鱼为菜肴的还有几家店?你做的鱼……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那次,在洛阳郊外的山上,下山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鱼……”
“噗嗤!”
我笑了起来,很轻。
“两年多了,我以为今生再难见到你了……”
我的笑,融化了秦武脸上的坚冰,他吐出的字越来越柔软。
“我以为我今生再难见到你了,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看到你。”
……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他褐色的眸深如潭水,瞳仁的光亮犹如黑夜里最闪亮的星。
“飘飘,你还是那样美,甚至……比原来还要美!”
……
两年多不见的人,有多少话要说?可是谁都说不出来。我受不了空气的沉闷,便要他说说是怎样当上这个节度使的,以及他自己满不满意这个位子等等。
“是去年底任命的,来此还不到一年……”
他这个节度使来得真不容易。经过朝堂上的大辩论、经过几位宰臣的廷争、经过皇帝的一番痛苦决定……直折腾了一个多月,这个帝国最年轻的节度使才于去年底走马上任,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孤身一人,除了一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外再无一人跟随。
“他很信任你。”我说。
“是,朝廷里都这么说。临行前,父亲抚着我的肩说莫要辜负了圣恩。”
“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
“那又怎样?”
他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父亲其实更为关注他的婚姻吧。反正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也就是承袭爵位,最高做到“三公”之一的太尉,这个朝代还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
……
话完了,又是沉默。末了,是他先开口了。
“你不想知道宫里的情况?”
“以前想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很想了。”
他一提到“宫”字,元重俊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两年半了,我最想忘记的就是他的脸、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记忆!可是现在……秦武提起了,由不得所谓“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忘,两年半过去,我想我已经忘了很多了。”
“‘女子重前夫’,第一个男人是说忘就忘的么?”
他的语调看似平和,可我却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无奈。我无言,他总是这么了解我。
……
“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他其实……是真的!”
“真的假的我不管,我不适合在那里……过去的事不应该再缠绕着我了。”
“是的,你不适合在那里,你需要疼爱,像孩子一样的疼爱,像孩子一样的娇宠。”
“可是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么?我任性、冲动……”
“你是真性情!”
……
我无语,他说中了,我其实一直渴望这样一种爱,像个孩子一样的被疼爱。可这世界上有谁能够这样?皇帝不行,就算他心里有我,就算他是真心,可是他的后宫、他的朝廷会容许他这样娇宠一个任性的女子么?
一盏茶喝完了,秦武起身要走。
“有事就去找我!这把匕首你拿着,赎金的事……回头见了师弟叫他去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推门出去。
匕首上镶嵌的宝石璀璨耀眼,可触手处却冰凉,不知道摩挲了多久,直到端木云进来。
“你知道了吧?”
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秦武来过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口气有些冷漠。
“我能怎么办?就这么办呗。”
“你就这样永远地当你的酒店老板娘么?你就这样一个人么?你对……人就这么无动于衷么?……哼,‘就这么办’?人老起来是快的!”
“你师兄让你去他那里拿钱。”
不理会他,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端木云出去了,狠狠地带上门。
两天后,秦武再来店里,还是那个光线黯淡的角落,还是在客人们都走后,要的还是河鱼贴饼,还是一个人。
“公子又来啦!”
掀开厨房的帘子,顺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嗯,没别的客人你就歇着去吧。”
“嗯,老板娘,这个……我不累的。”
“不累就去找阿来,叫他明天出城的时候交代那个老张往后多送点儿乳酪来!”
顺娘撅着嘴出去了,脚步声消失后,我走到店堂里,转一圈后回自己的房间。
“你为什么又来了?”
递给秦武一碗茶,我问他。一个节度使,纵然是换装低调地去酒店喝酒,时间长了也会给人知道的。
“用得着问这个么?”
接过我手中的茶碗,秦武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是节度使,一方诸侯,你有家,你双亲俱在,你是将门虎子、忠臣之后……我是一个逃跑的皇帝小妾……我和你……不可能!”
“什么叫‘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话说完,他放下茶碗,一步步走近我,直至我的眼睫毛触到他的鼻梁。
“今夜,你可能出城?”
“我……不可以!天天都要做生意的。”
轻轻把我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他又后退了几步,在那把还算不错的胡桃木椅子上坐下。
“飘飘,这两、三年来你吃了不少苦,每日里这样在厨下折腾真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虽然累,可总有事做,心里倒不是很苦。”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不应该整日里待在那烟熏火燎的地方。”
“我不待在那种地方,节度使大人哪里来的鱼吃哇?”
我笑了。笑容立即传染到了秦武的脸上。
他的笑,厚实、温暖。
“你可以下厨、可以煮饭、可以烧鱼……但是,不可以那么累!”
“你的意思……难道是不喜欢我这样?”
“我……今夜二更在城外六里处的那条河边等我,愿否?”
“这个……”
我犹豫了,两年多不见面,这见面没几天就深更半夜地去约会?况且,他一个节度使,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管你去不去,我今夜一定会在那里!”
秦武走了,我的心开始翻腾。他的眼睛告诉我:两年多不见面,他对我的情意不仅没变,反而更强烈了。
晚上收拾停当后叫端木云来,告诉他我今夜有事要出城。
“你……还是听师兄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可那里面的无奈与酸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城门关得早,我只有早点出城。出城后马儿的速度更慢了,悠悠地在土路上敲着蹄子,可我的心情却像是奔跑的马,颠动得厉害。
四野无人,一道高高的城墙将土地划分为两个世界,城里,城外。城里的勾栏瓦舍尚是灯红酒绿,城外却是林黑风暗、萧索荒凉。一个人,一匹马,就行走在这种地方。如果是三年前,我决不会就这么深夜独行,可是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是怎么的,我竟然只在脸上蒙了一层轻纱就单骑夜行。
月亮出来了,野地里的景象顿时大变,疏疏的林子在明月的笼罩下减去了几分幽深的色彩,没膝的野草在风中摇来摇去……原先诡魅的野地,一经了月色的梳洗,全都柔和起来。
还没到河边我已经看到了秦武。在我的望远镜里,他衣领的纹路甚至都清清楚楚。
还差大约一百米远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暗纹的长衫下摆随风扬起。
“让你久等了。”
说话间准备下马,不提防他伸出手来就扶住了我。
“谢谢!”
“这些客气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吧。”
……
说完这两句后,气氛又冷了下来。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而他也闭了口。沉默了一会儿,我先开口。
“你出来就不怕人知道么?”
“我能叫人知道么?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今天要我来是有事么?”
我心里最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无事就不可以了么?”
他终于停止了佯装看月亮的行为,灼灼的目光对准了我。
……
又是沉默。
“今晚的月色很好。”找话题的任务总是我的。
“城外的月亮格外的圆。”他接口道。
“也许是吧。”
我低下头,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突然之间,脑子里电光一闪……三年多前的一个春日的夜晚……我第一次骑马……
一阵酸痛爬过心头。
“你……是想陛下了吧。”
“我……”
我抬起头来,月光给秦武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淡奶油色的光泽,被风沙磨粗的肌肤不见了……披着月光的他,竟生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却又诱人的味道。
是的,他本就长得不错,只是我眼中的男人只元重俊一个,除了元,我几乎就不曾留意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你也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其实他对你……确实是真心。”
“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后……他很难过,先是雷霆震怒,但很快就生了悔意,还为你写了不少诗、文……宫里都在说,夜里……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宫里乱走……”
我喘了口气,然而胸口仍是闷得很,半晌才开口。
“他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我胆敢第二次出走,抓回去后就把我永远地囚禁起来……怎么会生出悔意?”
“听说,他是后悔食言,后悔没有把全颗心放在你身上,后悔耳根软,后悔不该受了皇后姐妹的蛊惑……哈哈,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搞不定一个小女子……整个朝廷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哈哈……因为一个女人,皇帝被臣下笑话……”
“你别说了!他既后悔,为何这两年内连续添了一子一女……”
我的火上来了,我不明白秦武为何要替元重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