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即将迈出外间门时,我拾起地上的檀木梳子追出去使劲一掷。
“啪!”
正中他的肩头!
所有人立刻石化!
元重俊立在门边,雕塑般,几秒钟后才缓缓侧过头来,并没看我。
所有人的眼睛都对准了我!
……
他的神色似乎很庄重……但什么也没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几秒钟后,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当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时,我才慢慢走回里间,颓然地坐在熏笼边的地上。
“昭仪!”
秋云又不请自进了,满眼忧虑。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闭上眼睛,向她挥了挥手。
唉,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年十一月,如意酒楼上,我打了他一拳,可那是醉酒后;第二次也是去年,是十二月份,那天下着大雪,那时我还是一名因酒后闹事而被没入宫的小宫女,是如今的宰相夫人、当时的宜春院总管徐惠春差我去得月楼送东西……那一次,我也是无意,白茫茫一片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怎知他会突然出现?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了,这一次却是有意!当着这么多宫人、内监的面,我拿梳子扔他!
一个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妃子用梳子砸中!
历史记载有背地里骂皇帝的妃子,有当面敢和皇帝对骂的妃子……只不见有敢拿东西“殴击”皇帝的妃子!
我做了第一个!
我清楚: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就是女性意识最为高涨的唐代,男女在法律上的地位也是相去悬殊。男人打伤老婆罪轻于殴打普通人两等,打伤妾又比打伤妻低两等。但是,老婆打老公,只要是有殴打的行为,不必打伤,就要处徒刑一年!妾打老公,罪加妻打老公一等,若情节严重可加到死罪!而且,妾不必殴夫,只要是骂就构成犯罪。伟大的《唐律疏议》第卷二十二总第326条说小老婆骂老公就要杖八十!第325条说到老公殴打小老婆不是“折伤”以上无罪。什么叫“折伤”呢,第321条说“折伤,谓折齿以上”,什么叫“折齿以上”呢,就是打掉牙,五官受损,就是“毁损耳鼻、眇一目及折手足指、若破骨及汤火伤人者……”。也就是说,男人打小老婆,不是打到毁容、骨断筋折之类的,根本不是犯罪!
想起去年五月被元重俊暴打的那次,即使他不是皇帝只是平民,打得我在床上趴了大半个月也不是犯罪!但是,我今天用梳子砸了他一下,按照唐代的法律,就是徒刑一年半!笞、杖、徒、流、死这五刑中,徒刑在中间。男人把小老婆打骨折了,按照法律处罚要低于打伤普通人四等!殴伤普通人按律处刑是徒刑一年,减四等是杖七十!小老婆骂老公就要杖八十,老公把小老婆打到骨折才杖七十!
闭着眼睛在床上想着这些,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冷!就算他不计较,事情也会很快传到外面去,如果被那些大臣知道了,这件事就不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而是国家大事了!被妃嫔用物“殴击”,天子威仪何在?
哈哈,被他打得半死也不是事,拿梳子砸他一下就是国家大事了!
早饭没怎么吃,午饭吃了几口,晚饭时分等着他,可是……直到睡下,他还是没来!
秋云等人打听的结果是他宿在他自己的寝殿。
这一夜,天将亮我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四天,我白等了四天!
他是真生气了!生气到理都不愿意理我了!
我的腿完全好了,我可以练剑了,可以练瑜伽了,可以跑上跑下,可以轻轻一跃就跃到房顶上了。我天天傍晚飞到怡心阁上,天天如此,可他一次也未出现在通往小院的路上。
第六天,天黑透后我换了身利索的衣服出了院子。墙角下的雪堆得很高,路中间倒是很干净,可我走得很慢,很仔细,好像是踏在冰上,深怕被滑倒。
紫宸殿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门口,侍卫林立,刀剑森森。
“叶昭仪求见!”
有人传话,周良玉把话带到里面。
“陛下忙于批阅奏章,还请昭仪暂且回宫。”
很长时间,周良玉出来了,就给了我这么个回答。
他难道是真的不理我了?
“周公公!”
眼看周良玉转脸就要迈进去了,我赶紧上前喊住。
“昭仪娘娘还是请回吧,陛下……少顷就要就寝了。”
尽管是满脸堆笑,周良玉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却空洞得像是从遥远的太空传来。
风很大,宫灯的光影里,干硬的雪粉被北风卷起,粒粒起舞。
想起该回去时,浑身上下已经快失去了知觉。艰难地迈起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昭仪当心!”
不知何时,周良玉站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上,看到我差点摔交忙过来扶了一把。
“多谢周公公!”
我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
“昭仪娘娘且慢,奴婢正和昭仪一路呢。”周良玉温和地说。
“公公要去哪里啊?”我问,纯粹是因为他拉了一把,并不想知道他的行动。
“王美人在皇后宫中养病,陛下挂念,差遣奴婢前去探望!”
……
说着,周良玉带着两个小太监转身上了另一条路,是通往皇后寝宫的小路。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回到怡心阁后又在阁子里吹了半天冷风,直到秋云劝了好几次才拖着冻僵的身子下去。
室内温暖如春暗香扑鼻,下午才插上的一枝腊梅在灯光的映照下,艳丽得有些不真实。
进了卧室后坐在妆台前打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青白眼神空洞的女孩……
“嗖!”
一个黄纸团打到镜子上,落在眼前。
隔了几秒,我伸手拿起纸团,展开,乌黑的六个字映入眼中:
“眼不见心不烦!”
站起身,四顾望去,床帐,桌椅,花瓶,香炉,书案……只不见人。
揉起纸团看看四下里无人飞身跃上阁楼。
“想通了吧。”
端木云看着我,斜靠在一快假山石后。
“你等我,马上就好!”
我飞身下楼,闪身到房里。
不一会儿,包裹收拾好了。我和衣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喊秋云。
“昭仪是不是要歇下了?”
“是啊,把灯都熄了吧,我要睡了。”
“不……等陛下了?”
秋云犹犹豫豫地说,不好意思似的。
“不等了,我先睡了,你也歇着去吧。”
“是,昭仪。”
说完,我闭上了眼,感觉到秋云熄了灯火,睁开眼看了看,又躺下,过了约十几分钟后,揭开被子,提了剑出去。
“好了?”
端木云倒是不很着急的样子。
“走吧。”我说,在他面前背起了背包。
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第八十二章 边陲小镇
如果说这是个边陲小镇,估计没有太多人反对,因为这个在齐朝开国之初只有零星驻军的小村落,在发展了百年后,也就是如今的天德十四年,已经初具规模,颇有点城镇的样子了。近年来,这个镇子越发地繁华,来往商旅云集,车马喧喧,不同肤色的人都能在镇上见到。当然,由于紧邻突厥,还是以汉人和突厥人居多。
在这里,我已经生活了两年。
镇子上的人叫我“叶三娘”,小伙计叫我“老板娘”。
“飘飘……”
临睡前,端木云提了灯到我房里。
“叫‘三娘’有那么难么?”
我白他一眼,真是的,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是“叶三娘”不是叶飘飘,可一到晚上没人时还是改不过来,“飘飘……飘飘”的就不怕人听见?
“好,叶三娘。小的来是给……三娘回个事。”
“没正经!快说,我要睡了。”
我真的要歇了,累得很。虽说我们这间客栈不大,我抛头露面也少,但事情琐屑繁杂,尤其是我这个身兼会计与厨师的老板娘。除了忙生意,我还得抽出时间来悄悄在房里温习武功,读点书,两年来,当真是每天顶着两头星星,睡得晚起的早。
“飘……啊,三娘,看到西街上那百花楼……”
他把提灯放在桌案上,人却一歪,靠在了我的床头边。
“甭说了,我不想开妓——院!”
我知道端木云想和我商议什么,他是看到西街上新开的那家妓院生意火爆,每日里银子哗哗地流到那个俗艳的老鸨手里,有些心动了。所以,这几天逢到没人的时候,他就撺掇着我关了客栈改成妓院。
“哎,我这还不是为咱们好。说实在的,你看咱这客栈,若不是你烧得一手好菜,只怕早就门可罗雀了。现在东街、西街又新开了两家客栈,门面都比咱的大,那些有钱的行商们落脚都喜欢在舒坦的地方,那两家听说还雇了唱曲的,名号已经打出去了,所以,你看这生意……难啊。”
他倒真有些愁眉苦脸。我知道,我们的客栈在镇子上算是小的,连老板带伙计总共才三个人。十间客房,陈设也不华丽,如若不是房间干净、饭菜可口,估计早关门了。
“说什么我也不想开妓院!”
我再一次申明我的观点。不管怎么说,妓院是不能开的。我是女人,我不想拿女人的肉体卖钱!
“那咱也雇两个唱小曲儿的吧,也好多招徕些人。”
“雇人唱曲?哈哈,雇人唱还得花钱,不如我自己来!”
想到这个主意,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不是我自负,我的嗓子虽称不上是金嗓子,但我底气足,音域宽,音色也很纯,想当年,在皇宫里……
思绪一飘到这里,我立刻逼迫自己停住。这两年来,我没日没夜的干活,习武,读书,一刻不让自己闲着,不就是为了忘记?
“你想给我们找麻烦就出去唱好了,顺便把那衣裳也换成颜色鲜明的,把脸也洗干净,把脂粉也擦上,把头发也梳好了……”
端木云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开玩笑的。瞧你?”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看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中阴晴不定。
“飘,不是我存心和你别扭,这两年来,我们不容易。当初一路逃命似的跑到这里来,好不容易落住脚,又买了房子开店,这日子还算安稳吧。虽说镇子上的人没有谁怀疑过我们,可你长得太好了,这地方谁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虽说是荆钗布裙、头发挡着半边脸,可是……知道你美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我……每看到有人偷瞧你,心里就扑腾腾的。”
他说的是实话。不愿回想当初逃亡的艰辛了,那是真的辛苦,比第一次逃跑辛苦得多。到这里来的时候,前面已经没路了,再走就是突厥。所以,只好在这里安顿下来,还好此地商旅来往频繁,开了间客栈可以勉强生活下去。我没有改容,也没有男扮女装,只是绫罗不再上身,喜欢的堕马髻也不再绾,粗布裙裳,散乱头发,胭脂水粉什么的一概不用……能少出门就少出门,一切采买都是端木云和小伙计阿康办。饶是这样,在这个小镇上,已经有不少人说我美丽了。几天前隔壁茶店老板的女儿过来借东西,正好我在院子里洗脸,小丫头看到我呆了一下,马上就仰起脸说“叶三娘你是神仙变得么?怎生得这么好看!”
从那天起我就不在院子里洗脸。
一连几天,端木云没再提开妓院的事,日子和以前一样平静,一切照旧。
春天到了,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小镇上整日里车马喧阗,各家客栈都是满满的,我们店里的生意也开始好起来,我更是忙得不得一点空闲。
这一天,小伙计阿康去那家妓院“百花楼”送“外卖”迟迟不归,我在厨房里更是烟熏火燎的满头大汗,左右没个人打下手。午饭结束后,我终于可以从厨房里出来了,看看店堂里桌椅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喊阿康半天也不见应声。
“这小子是怎么了?百花楼可就隔了一条街啊,这都半个时辰了……”
“我去看看。”
端木云从后院走出来,顺手把店堂里的桌椅摆整齐后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我坐不住了,这是怎么了?找人的也回不来了。看看一锅羊肉都煮熟了,端木云还不回来。
难道……?百花楼可是个香艳之地啊。
不过,端木云可不是阔少爷,一个小客栈的半个老板对于百花楼的老鸨来说可不具备很大的吸引力,尽管那儿有两个姑娘对端木云的长相颇感兴趣。
又等了会儿,两个客人在大堂里喊着要结帐,我在后院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平常这都是端木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