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情还真不少,这个皇帝也不是好当的。
“是哪些人生病请假了?”
在一串人名中,我竟然听到了秦武的名字。
“他不是几天前还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病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呵,这小子,得罪他老子了。听说因为拒绝郑家小姐的亲事,还不肯说出所以然,被他父亲秦世勋大骂了一顿,昨夜喝了半夜酒,醉倒在雪里……”
他……?
我强忍住,接触元重俊的眼神尽量平静,还好他似乎没太注意我的脸,喝了茶后,看了会书就准备更衣。
在他屏退伺候的人后,我施展起全部的温柔,上前搂住他。
“飘飘。”
他低喃着。
我这个动作让他欣喜若狂。
“三哥……我,对不住你了。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是在雪地里走多了……晚饭前右腿好像又有些隐隐的疼。”
“还是没好?”
放开我,他紧张地看着我说。
“可能是路走多了,我不该这么早就跑来跑去的。”
我又搂住了他,贴着他的颈项,不敢看他的眼。撒谎并不是我的强项。
果然,他没有要求。
半夜,我悄悄睁开眼。他的头侧着,埋在我的肩窝,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子,嘴巴微微张开,孩子一样……
这个男人,统治着一个庞大帝国的男人,熟睡的样子竟然像个孩子。
一连五天,我的腿都“酸疼”。
太医来了,看不出所以然,本来骨折就是在里面的,外面能看出什么呢。
“听说秦武病已经好了,明儿还是让他来再给你瞧瞧吧。”
太医走后,元重俊叹了口气说。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手里的茶盏。
“都是我不好,没有照看好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里,除了歉疚还是歉疚。
“是我自己不能照顾自己。”
我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滴水。
“飘飘,这一次回来,我发觉……”
“你发觉什么了?”
我赶忙喝了口水,尽力掩饰住心中的恐慌。
“我发觉……你更让人爱了!这段日子,脾气也没了,也不再任性了,真是乖极了。”
“你不是说女子以婉顺为上么?”
“飘飘,你……真是变了,变温柔了,变得更像女人了,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原来,温柔的假象这么迷惑人!
“去年说册你为德妃的事,一直没办,过两天就叫中书舍人拟诏。”
“你说什么?”
从我手里拿掉茶杯,他把我拉到他的膝盖上,搂紧了。
“四妃中还缺一个德妃,给你如何?”
“我……哪里能配得上这个‘德’字,况且朝廷现在事多,先办大事要紧。”
我慌张起来,他现在越是要给我东西,我越是慌。
“我说你当得起这个‘德’字,谁敢怎样?况且,册妃难道会碍了朝廷的事?”
我不语了,温柔的要素之一,在他的眼里,就是不能随便顶嘴!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德’字,我喜欢‘昭仪’这个词。”
隔了一会儿,我终于捏造出了个理由来拒绝。
“傻丫头……你若是真不喜欢‘德妃’的封号,再给你拟一个!”
“嗯?”
齐朝建制:皇后以下是四妃,四妃以下是九嫔,我这个“昭仪”正是九嫔之首。
“你既喜欢‘昭仪’二字,不喜‘德妃’,就叫礼部拟一个‘昭妃’的名号好了。”
“三哥……为了我,改祖宗的制度会招致……”
可是我话未完就被他打断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朝廷台省名号都可以增改,后宫制度为何不可以改?况且先朝有例,我也不是第一个。”
看样子,我的品级又要上升了。
“昭妃”?好可笑的名称。贵、德、淑、贤四妃外还可以有一个“昭妃”!
而我,马上就要成为这大齐王朝第一个昭妃了。
两天后,羽林将军秦武到。我屏退了秋云等人。
“你的伤?”
进房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的病好了么?”
我不答他的话,直接问这个。
“不过是醉了酒……”
“还在雪地里冻了半夜!”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
“你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沉默之后,他还是问这句话。
“我的腿好了。”
“你……”
“端木云说我害了你,你……会憎恨我么?”
……
他站了起来,面朝着窗子。我靠在熏笼边,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又摆弄了一通小手炉里的银炭,从翡翠果盘里拈过一个芦柑。
“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没在他之前遇见你!”
他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地。
“命中注定的事……还能改变么?”
手里的芦柑皮被我片片剥落,饱满多汁的果肉露了出来。
“我不能给你做什么?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掰开他的手,塞给他半个芦柑。
“谢昭仪娘娘赐柑!”
把芦柑揣到怀中,他转身离去。
晚上,元重俊问我秦武瞧过了怎么说。
“秦将军说不碍事的,只是不能大动,坐着时少动,躺着时也最好不要动!”
这个谎撒得……希望元重俊不要看出破绽。
“这么说,我们的儿子又得晚几天出世了。”
他搂过我,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语气里是清晰的遗憾与无奈。
封妃的日子近了,可我夜夜难眠。枕边的人,却夜夜睡得甜香。在不需要早朝的日子里,醒了后他总是掀开我的被子,把手伸到我的衣服中,轻轻地揉捏着……直到我睁开眼。
“不要……”
我伸手拿他的手,却被他捉住了。
“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说着,他又俯下身来,在我的脸颊上热吻。
……
他不在的时候,我的一天都无趣而烦闷,心中如同有一锅开水,始终在“咕嘟”着。
两个人的面孔,轮流着,交替着,并排着……在我眼前出现。
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
端木云的话也时时地响在耳边。可我不信,我怎会是祸水?我没有勾引过谁,我没有陷害过谁,我没有想过要和谁暧昧……
在元重俊夸赞我越来越温柔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改变。应该是有意识的吧,和我一样。可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云飞燕说他是和我一样的人!他是帝王,我是小妾,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的共同点在哪里?想来想去,也许就是骨子里的骄傲吧。他是帝王,理当骄傲,而且是一个从小被父母娇宠的帝王,我是平民女子,没有骄傲的资格,可是,我也是一个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孩子。我不是公主,却有着公主的任性。父母在世时,我在他们面前的每一天,何尝不是公主的生活?
可是,我只是我父母的公主,他却是整个帝国的君主!
在他的后宫,我要包容,我要忍受,我要低头,我要谦恭……我要学会、习惯的东西这么多,而他,只要保持和大臣的接触,每天认真勤勉地批阅章奏就可以了。对他来说,如何做一个丈夫、情人,根本不需要学!因为他是帝王,自有无数的女人匍匐在他的脚前。
可是,为了我,他似乎在学。
只是,这种改变,能支撑得了几时?而我的温柔,我的忍耐,又能延续几时?
第八十章 路埂的野草
正月二十八,云飞燕邀请我去长春宫赏梅。
我应了下来,既然要在这里生存,我得学着和她们接触,我不能像元重俊说的那样不想见谁就不见谁。
长春宫里的梅花开得好极了,馨香扑鼻,然而长春宫的主人比梅花更艳丽。
“恭喜妹妹,听说陛下就要册封妹妹为昭妃了。”
云飞燕笑得很美,很真。
“谢贵妃姐姐吉言!”
我尽量谦恭,毕竟,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在皇宫里生活了近十年。
寒暄一番后,点心和水果端上,云飞燕客气地劝我。
“妹妹呀,听说你爱吃鲜果,这是洞庭红。”
说着,她拿过一个红艳艳的芦柑递到我手上。
我赶忙起身接。虽然元重俊夜夜陪我在身侧,可云飞燕是贵妃,而我就是封了昭妃也还在她之下。谦卑些,于己于人都好。
“妹妹你这是为何?我们姐妹不要生分才好,都是侍奉陛下的人……”
云飞燕嘴上这么说着,可那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满足。
闲话了一番后,她把身边的人屏退。
我知道她又要对我说什么了。
“妹妹……”
她倾过身子,拉住我的手。我准备洗耳恭听。
“妹妹……你还小,虽说都十八了,可在宫里头却是个新人。我大你几岁,也早进宫几年……如今,陛下对你的恩宠全天下都知道,你知道外头都怎么说的么?外面说你专宠,说你蛊惑君心……陛下夜夜留宿在你那里……你知道么,每晚,有多少人眼看着怡心阁在心里恨骂不绝!”
“这些我都知道,不劳贵妃姐姐提醒。”
“这些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的呢?陛下对你说过有朝一日立你做皇后么?”
“什么?”
这个女人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和我说这种话。
“陛下想要你的孩子,可是……陛下却不想要孩子的娘作皇后!”
我抬起眼看着她,不解,真的不解。
“知道为什么么?你生得好,你能诗会文,你能歌善舞,你有功夫,你会骑射……可你只是一个人,你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哥哥兄弟,你来历不明,没有出身!……一个连籍贯都不明的人的儿子怎能当太子?陛下爱你,爱你的孩子,可是……朝廷怎能答应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儿子当储君!你……陛下再宠你爱你,你也只是路埂的野草!”
……
我的身体开始发冷,虽然手炉就在掌心。毫无疑问,云飞燕的话就是一尊炮弹。
“皇后无子,可皇后的妹妹来了……王、郑两家的势力你不会不知道,这后宫之中,谁的儿子也当不上太子,只要王家的女人生了儿子!”
“这我知道。”
我机械地说。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只是个简单、狂妄的小丫头,只晓得陛下喜欢就万事大吉了,可这天下的事是天子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么?说句难听话,这万一陛下……王家女人生的孩子登上了大位,你怎么办?满朝文武中有几个是你的人,几个是皇后的人,你知道么?哼,汉高祖戚夫人的事你知道吧!皇后没有吕雉的手段,却有吕雉的狠心!”
“姐姐多虑了!”
半晌,我方开口。
“我多虑?叶飘飘,我是看你可怜才和你说这些的,看你没爹没娘的可怜!”
“飘飘谢贵妃姐姐好意!”
“不要谢我。我再和你说一句,你要是想让你的儿子当太子,你就得先当上皇后!陛下若真的喜欢你,你就要他废后,立你为后!知道么?立后,而不是封妃!”
……
走出长春宫的大门时,脑子里茫然一片。我和元重俊还没有巫山云雨,后宫的眼睛居然就盯上了立嗣的事情!可是,云飞燕说的不无道理。对比起她,对比起皇后,我究竟是什么?“路埂的野草”?对,是路埂的野草!连颗树都算不上!
“昭仪……皇后……”身畔的秋云低声说。
不好,冤家路窄,居然遇见了皇后王姁。一干太监宫女簇拥着,还有她的妹妹。
“皇后娘娘好!”
躲不过去,我只好上前弯了弯腰,不情愿地行了个礼。
……
可是,我没有得到回答。
“见过皇后娘娘!”
我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声音。
“昭仪叶氏给皇后娘娘……”
声音响起来了,是靴底踏在干雪上的声音。
我抬头,皇后王姁已经走出几步了,留给我一个雍容华贵的背影。
……
我站直了身子,望着这一干人的方向,却见王翠回了一下头,眼神复杂,似有歉疚。
我心说你有什么好愧疚的,是你姐姐,又不是你。
“昭仪快请回吧。”
秋云悄声提醒我。
“贱人!”
……
王姁已经走远了,可是声音却传到我的耳朵里,在雪后的空气中,分外的清晰。
“昭仪娘娘回去吧。”
秋云几乎是拽着我的胳膊说话。
回到房间里,眼前、耳边,云飞燕的声音和王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