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夜,帝国的最高判决——敕书拟定了。
睡前我在想,明儿这敕书一下,老王、小王、王皇后、王婕妤会作何想?
两天后,不见小王的上书,倒是老王上了封《谢罪表》,辞意恺切,文笔极佳。文中痛陈己过,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说什么没教育好女儿以至于其作出如此败德违法之事,简直是愧为人父、忝为人臣……最后痛哭流涕地感谢皇帝陛下法外施恩!
这老王当年也是进士出身,文章也是出了名的,因此,这封《谢罪表》叫人看了还真是有感觉。
朝廷的反应也不激烈,大多认为皇帝这一裁定既尊奉了律法又兼顾了人情。
“哼。”我心说狗屁“兼顾礼法”,分明就是屈法!明明该死的,改成了流,就算是实流,也就是落籍在三千里外的流放地而已,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比如遇上大赦什么的,就是没有大赦,最多六年也可以回长安。还有离婚的事,现在是由朝廷出面强离了,过几年还可以由柳如风向朝廷申请复合呢,以前也有例子的。
可是,有人却对此判决不满。
有人告诉我,长秋宫里的皇后在敕令颁发后流了泪,咬牙切齿地流泪。
她说,若不是我,王婧肯定不会被流放,最多判个徒罪,并且还可以用铜来赎,牢都不用坐。不就是打死一个贱人么?前朝有例,正妻打死了“二奶”用得着官府来审理么?元重俊发出这样的敕令,分明就是枕头风的结果!
是的,从我回宫以来,我是吹了不少“枕头风”,元重俊在发布一些诏令、制敕前通常会问我的意见,而我的意见并不单单是为我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和他是不谋而合!若说这次贬谪事件中,我的意见只影响了一个人——柳如风。元重俊将他由从三品的右散骑常侍一贬为从三品的括州刺史已算是分量不轻的贬谪。因齐朝以京官为重,地方官为轻,故由京城出去已算是贬,而听从我的意见后再将其贬为从五品的司马就算是相当严厉的贬谪了。
我知道,对我不满的岂止是皇后一人?
那些被贬的人以及他们的亲眷,哪个不对我衔恨在心?
诏令是元重俊发出的,可是怨恨却归在我头上,这些人哪里会抱怨皇帝?他们只会说是因为我专宠、干政,阻了后宫的进御之道,使皇后不得其位。
自古以来,大人君子们在总结朝代兴衰、国祚更替的规律时往往都不会忘了一点:红颜祸水!在他们眼里,皇帝身边的漂亮女人就是祸国败家的根本!
因为我是孤女,无门无第,所以我尤其不该成为皇帝的心上人,不该成为贵妃,我的孩子也不能成为太子!这就是他们的想法,他们需要一个出身清白、血统高贵的女人生的孩子作为他们的储君!
当然,朝中也有支持我的人,立储意见并非一边倒,这些人中有真正支持我的,有纯粹的阿附帝意者,而像中书令宋若水这样的宰臣,既说不上是绝对支持我,也说不上是揣摸圣意,他只是为人谨慎,处处小心,既要忠君又不想在朝中树敌太多。
……
想到这些,我只觉眼前昏昏然一片。
元重俊看出了我的忧虑,仔细安慰我。
“勿须担心!张思成谋反时,你不是结识了很多人?秦武自不必说,钱程、姚鲁望这些手里有兵的人不是对你印象不错么?逢年过节还差人给你送东西,恭敬得很。”
是的,他说的不错,我也认识一些人,这些人对我都不错,并且自身也都是些重要角色,可他们全是武人!平日里各自守着节镇,逢年过节才差人进贡、问安什么的,朝廷里的事情他们哪里能插得进去?
如果硬要他们插手的话,就只有一种情况——兵变!
过了些日子,立储的提议渐渐终止了,可关于群贬的热议还没有冷下来。
有人说,此次事件是皇帝有意打击王、郑两家,有的说也不完全是,因为王元辅、王泰父子并未被牵连进去,皇后也未被废。
和朝廷相比,民间的说法倒很有意思。
对于王婧一案,京城里的街谈巷议是:皇帝陛下严分公私、将国事与家事分开,不因犯者是皇亲国戚就徇情枉法,也不因为亲属犯法而牵连家人,贬谪两位王大人的官。对于十几个当官的被贬,说法也不多,因这些人平日里几无和下层百姓接触的机会,老百姓们不了解,也不关心,倒是柳如风因为做过京兆少尹,和京城士民颇有接触,因此对他的议论较多。很多人说这柳大人不错啊,怎么被贬了那么远?知道底细的就说了,这柳大人是受了老婆的牵连,因为老婆酷妒,活活儿将丈夫外头怀孕的妾给打死了,皇帝陛下生气,怨这柳大人不能持家,不能制妇,且坏了朝廷规矩,公然纳“别宅妇”,因此给撵到括州作司马去了。圣人说的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柳大人纳“别宅妇”是不能修身,夫人打死了妾,是不能“齐家”,这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齐家,还谈何治国?还有人说这柳大人相貌堂堂,文武全才,根基儿好,家世雄厚,年轻轻就做了大官,只是结了段孽缘,娶的夫人性子不好……俗话说“妻贤夫祸少”,这王夫人一向待下人酷毒,又平白无故打死了有孕夫妾,给柳大人惹祸上身……柳大人走运多年,终于一朝倒运。
毫无疑问,柳如风是此次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朝廷和民间的同情全给他了。
他们哪里知道,柳如风在我眼里是咎由自取!
生平我最恨这种男人,有本事把女人弄到手,却没本事保护,或者说是不愿保护!
很多人认为柳如风遭重贬是“别宅妇”引起的,因此有人上书了,建议检括“别宅妇”。
话说这“别宅妇”一直是齐朝的一个社会问题,先朝就此曾多次下诏禁止,但屡禁不止,后来又曾下诏令那些纳“别宅妇”的官员们将这些“二奶”们带回家去,承认其妾的身份,不过这条诏令也行不久,因为这些男人们发现女人们还是不在一处的好!里里外外都有女人,走到哪里都是家的感觉可是比一回家就看到妻妾争宠的境况好。再后来,朝廷下了狠手,下诏检括过一次,将那些“别宅妇”们都集中起来充了公!年轻有姿色的全部没入掖庭!并且,将这种做法定为“常格”,也就是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王元辅和王泰怎么想,想当年王泰的母亲可就是王元辅的“别宅妇”啊。老王瞒着老婆郑氏将王泰母子三人藏匿多年,直到郑氏死后才敢把小王兄妹接回家!
而眼下,这些上书的大人们又想起了这制订多年、然早成具文的“法律”,建议把京城里的“别宅妇”们统统检括一遍,年长的遣送回籍,年轻有姿色的、比如三十以下的,统统配入掖庭!
“哼!”看完手里的书表,我冷笑一声。
有些人,总是不忘给皇帝丰富后宫资源!
第一百三十章 叶落(上)
“怎么办?要不要检括几个漂亮的‘别宅妇’?”我眯起眼睛问他。
“你说呢?”他又来这一套。
“你是皇帝!”我别过脸去不看他,心说你要真是照这些人的意思做了甭想让我再理你!
“哈哈哈!”他笑了起来,轻轻扭转我的身体,定定地看着我,眉目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是戏谑。
“你生气……肚子里的孩子也要生气的。”
“反正你已经很久没选美了,不如就把臣子的情人们挑拣几个来……”
话未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你既有这心,不如我就叫他们张罗选美,选些良家处子来,你看可好?”
“好啊。”我仰起脸笑道,说完打掉他的手,起身走到院子里。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风过处,落叶被片片卷起,在风中狂舞。
正想跨下台阶去,他又从身后抱住了我。
“生气了?”他俯身在我颈间低喃着。
“你说呢?”这一次我学了他,不答,反问。
“随便说说而已……有了你,世上的女子皆如那尘土秕糠,你说我还能看上谁?”他的唇触在我的肌肤上,温热的气息自耳后蔓延开来。
……
眼前,落叶在飘飞,身后,那人在呢喃。
我不语,他不言,就这样抱住我,双双伫立于廊下的石阶之上。
天色愈来愈暗,风越来越大,地上的落叶被风卷起,又落下,再卷起,狂舞一番后又落下……如此,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
落雨了。
一滴滴,落在院中的石板上,在光滑的石面上印上一个个小圆点,继而,雨点越来越大,小圆点也越来越大,渐渐的,石板全湿了……整个院子都湿了。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几年前的那个夏日的早上……那天院子里也落了雨,落到石板上,落到我的脸上、身上,开始是小溪,后来渐渐成了大海……直到把我淹没。
不堪回首的一幕,我以为不会再出现在我记忆中,可是又来了。
……
“进去吧,要着凉了。”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随他进房,许久不曾抬起头来看他。
夜间,我听到身边有动静,知他又睡不着了。
“你实在想要……就去找她们吧。”我掩住嘴打了个呵欠说。
“嗯……这个……”他支支吾吾,似有歉疚。
“去吧。”我闭上眼睛轻声道。
他不答言。沉默片刻,翻身搂住我,在我耳后轻轻印上一个吻。
“宝贝……你真是太好了。”
他走了,我没问他去哪一宫。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后,我睁开了眼睛,先是对着帐顶盯了半日,随后起来,叫了值夜的海棠,吩咐把我的琵琶拿来。
“娘娘要哪一把?”海棠睁大眼睛问。
“哪一把?”一霎时,我竟有些茫然起来。
原来有两把琵琶,我都忘了,到底是几年没碰过了。
“都拿来吧。”想了想,我对海棠说。
转眼间,两把琵琶摆在了我面前的案上。一把普普通通,一把却是镶金嵌玉,一把是我在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男人送的,一把是这个世界最强势的男人赐的。
王泰送的那把琵琶,现在看来样貌甚为朴素,简直是没有什么特点,而当初元重俊赏赐的那把,华贵而精巧。琵琶在眼前,人也就在眼前了,仿佛是站在灯影里。
良久,我对海棠说把那把朴素的琵琶放起来吧。
海棠抱着琵琶出去了,我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是过去了,时间将过去与现在分割开来,使它们成为两个世界。当初那个山村里的俊秀青年,今日的朝廷英才,我的敌人。
手太生了,仔细调了半天弦才算又找到了点感觉。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又是那首曲子——《琵琶语》。
曲毕,掌声起。
我抬头一看,还道眼前是花了,忙放下琵琶,揉揉眼,看仔细了。
元重俊正站在面前不远处,一手犹褰着帷幕。
“陛下!”海棠忙低头道。
我想站起来,却被他三两步跨过来按住了。
“你?”
“我一直在听,在你弹这曲子之前就在听。”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你嫌时候短了?”他笑了,唇角翘起,勾起一道优美的弧线。
“没正经!”我给他一个白眼,吩咐海棠把琵琶拿出去。
海棠出去后,他开始说话,打叠出千百样温柔来。
“怎么了?是睡不着了?”
“是。”
“怨我?”
“没有,只是睡不着。”
“我走之前你不是睡得好好的?还不是怨我?嘴硬。”
“我……”
我本来想说不怨他,可话到嘴边只出来一个“我”字,余下的,就是眼泪了。
“宝贝!”。
他捧起我的脸,我闭上了眼睛。
“知道么?我哪里也没去!” 良久,他开口。
“嗯?”我睁开了眼睛。
“眼见着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样傻!”
我泪水满脸,他却笑开了。
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他定定地看着我,久久地看着。
“你说你哪里都没去,那在哪?”我抽着鼻子问。
“我……本来是想找婉婉的,一路都走到得月池了,忽然间不知怎得就走不动了,站在池边想起了当年在这里,有一个貌美惊人也胆大惊人的姑娘拿雪团掷中了我……”
“瞎编,骗我呢?”我且怒且笑。
“哈哈哈,笑了笑了。”他倒真大笑了起来,两手轻轻晃动着我的肩头。
躺下后,他仔细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