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他紧紧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松手!挤着孩子了。”我皱眉道,同时伸手打他的手。
“宝贝,是我的错!”他略松了松,拥我到床边坐下。
“你错在哪里了?你没有错。这种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做得这样,你又能怎样?况且,王泰没错,且声誉甚佳,王翠没错,进宫几年来没打过人骂过人,就是皇后,这两年来也是恭谨得很,外间传闻都已是有了贤后的模样……你又能如何?”
我说完,他默然良久方开口。
“飘,跟我,你受委屈了!”
……
我该如何说?
他对我,已经到这样的地步,日日相伴,夜夜共眠。一个多月来,没和他云雨,他竟也忍住了,至今还没有召幸过其他女人……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但他是帝王……每天有很多女人对着瑶华宫望穿秋水……可是,他一个也没找。
“不要说这话!”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这是我心里话……”
我伸指竖在他唇前,可他轻轻拿开了我的手指。
“后宫女人多,我不能给你唯一……不能给你正妻的名位,还害你成为朝臣的靶子……”
“别说了!”我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夜间醒来,见枕边无人,恍然间脑中一闪……难道他?
想到这里,整个人立时清醒了过来。
苦笑一下复又躺下,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眼到天明。
看着第一缕晨光透进了窗子,我起来喊人,海棠领着两个丫头进来。我看到那两个丫头偷偷朝我床上的空枕觑了一眼,海棠却视若无睹。
她们应该都知道了吧?三十出头的皇帝,身体结实,精力充沛……况且宫里还有那么多女人等着他播洒雨露呢。他这半夜一去,怎么着也能“解救”一个……
梳洗毕,秋云等着我吩咐好摆上早膳,可他没来。
习惯了两个人吃饭,一个人吃起来觉得怎么都没意思,喝了几口粥就叫她们都撤了下去。
饭后看孩子,听到孩子口齿不清地叫“娘”,心里开了花似的高兴,无奈肚子大了实在是抱不动,只好让乳母抱着,自己在一边逗着玩。
不多久,困意上来了,觉身子酸软得几乎撑不起头来,只好回房歇息。然而,躺下却睡不着,到底……不见他回来心里终是不安。
昨夜,他到底在哪里?
终于坐不住。
“贵妃娘娘!”紫宸殿外的侍卫齐齐向我施礼。
给他们一个微笑,我昂首走了进去。
果然,他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从满堆着文件的案后抬起头来。
“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我一步步走过去。
“‘随便走走’?想我了吧?”他站起来,眸中含笑。
“谁想你来着?”我撅嘴道,心中却是一酸,到底,他是了解我的。
“昨夜睡得可好?”小心拉我坐下,他轻声问道。
“你睡得好么?”我反问,看着他的眼睛。
“你说我睡得好不好?”
我仔细地看他,瞳仁的乌黑清亮掩不住红红的血丝。
“你……没睡?”我惊道。
“回娘娘,恕奴婢多嘴:陛下昨夜一直在此批阅奏章,未曾离开一步,自然是没睡了。”
不待他答,一边的周良玉恭敬说道。
……
我,竟冤枉他了!
“这些东西白天里可以看的,为何不睡觉?”
“我睡不着……要把这些东西拿到那边看又怕误了你睡觉。”
“睡不着为何不去找人?”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找谁?”他笑了起来,双手扶住我的肩头,笑意在整张脸上荡漾开来。
“找爱你、想你的人。”我低下头,半是羞赧。
“爱我、想我的人就在眼前,你叫我到哪里找?”
“哼!”我说不出话来,只好佯怒着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捅了一下。
他拉我贴近他,俯下身来。
“我昨夜是想那个了……可我若去别宫,你知道了会高兴么?”
“哼,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你喜欢就成!”
“我喜欢的是你的笑脸!”
……
我无语。其实,自己想听到的不正是这句话么?
下午,他决定亲自审理王婧杀人案,因为汇总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有关官员意见的卷宗不能让他满意。
这“三司”的意见并不统一。首先是关于死者身份的认定。一派以为死者孙氏是柳如风的妾,这样算来,王婧无故将其打死就是死罪。律书上写着妻殴死妾以“凡人论”,(1)什么叫以凡人论?就是按照普通人打死普通人的律条处置。而普通人之间的“斗杀”又分两种,一是在殴斗的过程中杀死人,这是绞罪,另一种是故杀,是斩罪!(2)呈上来的卷宗在这一点的论述上模糊不清,最后说王婧打死孙氏是“元无杀心”的过失伤人致死。而另一派则认为孙氏没有进过柳家的门,根本不算妾,地位仅相当于柳如风的婢女,这样的话,作为女主人的王婧无故将其打死就非死罪,仅是徒罪。(3)还有一派认为这孙氏相对于柳如风来说既非妾又非婢,而是对等的关系,孙氏怀孕是因其与柳如风之间有奸情!这样说来,王婧打死孙氏就是“凡斗”中的故杀。
合上卷宗后,他长叹一口气。
“看样子,非得我亲自来问一遭了。”
“这个事情,有必要你亲自审理么?”我问道,心说这样一件事实清楚的案件不须这么多部门“合作”,只需一个正直无私、持法不挠的法官即可理清。
“我就来亲自审审此案,弄出头绪了,也好给后来者一个成例。”他这样解释。
夜里两人都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上午我随他到乾元殿审案,他在外面,我在帷幕后面。
透过帷幕的缝隙,我看到了大殿中央跪着的一干人。
那跪在正中间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头上几无簪环,正是王婧。
一番行礼后,审问正式开始。
“王婧,朕问你,孙氏是否为你所打杀?”元重俊平心静气问道。
“回陛下,我……妾身原是无心。”
“那么说,你承认孙氏是你令人打杀的了?”元重俊喘了口气道。
“陛下,妾身冤枉!”
“你哪里冤枉了?说来。”
“陛下,妾身是被逼无奈,实出无心!”
“哼,说来。”元重俊冷哼一声道。
“回陛下,那日妾身带人去看望孙氏,说多了几句,不意孙氏竟不高兴起来,妾身准备回去,那孙氏却拉住了妾身袖子,不让妾身走,妾身急不过……又不好推的,跟着的人就上前帮忙,不料孙氏竟撒起泼来,推搡之间,那孙氏站立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哼。”他在外面冷笑。
我在帘子后冷笑。我心说王婧啊,“尸检报告”你姐夫都看过了,你还敢在这里编?
“好,那孙氏你可知所系何人?”“姐夫”继续问,倒沉得住气。
“回陛下,妾身不太清楚,只听说是夫君爱幸之人。”
狡猾!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那好,我再问你:你可知孙氏有孕在身?”
“回陛下,当时不知,事后方知道。”
“你方才所说这些可是实话?”
“回陛下,句句是实。”
“好,传秦氏!”元重俊问完了王婧,令传证人秦氏——死者孙氏邻居。
(1)《唐律疏议》卷二十二《斗讼律》,总第325条“疏议”:“‘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
(2)同书卷二十一《斗讼律》,总第306条“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3)同书卷二十二《斗讼律》,总第321条:“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起(下)
那秦氏是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然一眼看过去即知是个老实人,此案就是她告发的。
“民妇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氏趴在地上很响地磕头。
“秦氏,朕问你:此案可系你告发?”元重俊看着地上的人问道。
“回陛下,正是民妇去京兆府告的。”
“这孙氏与你并无甚关系,你为何要告?”
“回陛下!民妇实在是气忿不过……”
那秦氏说了长长一段,说事发当天她正与孙氏闲话,不料王婧打上门来,见场面混乱她没敢走,而是躲在了衣橱内……说到“孙姑娘”死的惨状时眼泪都滴了下来,抹着泪说那孙氏人品极好,日常与邻里相处甚洽,自打跟了“柳大人”后手里宽裕了些还时常接济邻居。
“陛下,民妇是亲看着孙姑娘被打死的……孩子当场就掉了,血流了满地……”
说到这里,大殿里无一丝人声,唯有秦氏的啜泣。
“秦氏,你可知这孙姑娘与柳大人是何关系?”沉默片刻,元重俊继续问。
“回陛下,街坊们都知道这孙姑娘是柳大人的小夫人。”
“哦?说来。”
“有次我去孙姑娘那里借东西,瞅见她家里来了几个官人模样的人,我走过房门前时听见有一个指着孙姑娘对柳大人说‘小夫人’……柳大人并没说什么。”
……
王婧的脖子动了一下。
我也有些微微吃惊:原来朝中早有人知道这孙氏是柳如风的“别宅妇”。
问完了秦氏,接着问王婧。
王婧当然抵赖,说这秦氏贪图小利,一向被孙氏的钱收买的,自然为她说话。
元重俊并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宣人。
来人除孙氏的邻居外,还有柳家的两个丫头,当天也随王婧去打闹的。
这些从未得睹天颜的小市民、小丫头们,踏进乾元殿的那一刻身子就止不住抖起来了,再被元重俊瞪上几眼,一个个还哪里敢瞎扯?要不了几个回合,连王婧的丫头也招认了是王婧恼怒孙氏,带人上门去二话不说一顿暴打,孙氏当场死亡。最后,一个丫头还补充了一句,说是王婧吩咐她们专拣孙氏的肚子踢!
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
大殿里似也是一片抽气声。
紧接着,只听“啪”一声响,龙颜大怒了!
“陛下,妾身实是冤枉啊!”元重俊发火之后,王婧哭天喊地叫屈。
然而,她姐夫没容她在大殿里嚎啕下去,而是令人立刻带往刑部收监。
晚膳后不久,敕书拟了个大概。
大意是王婧殴死怀孕夫妾,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按律当绞。
“你真的要判王婧死罪?”虽然已知道结果,但看到那白纸黑字,心中不免还是一动。
“故意打死孕妇,岂非人哉?”他怒意犹在。
“先朝也有别宅妇被正头夫人打死的,也就是虚判了个徒罪。”我想起了曾看过的档案。
“哼,那是姑息!”他抬眼道。
我不说话了。我知道,王婧之事若搁在平日,可能就是不了了之,最多是给孙家人赔些银钱,可是现在,在元重俊最不待见皇后的时候她爆出如此恶行……那就休怪她姐夫不给面子了。
但是,对于王婧这样的皇室姻亲,大臣妻女,不是犯诸如“谋反”之类大罪的,极少有被当众处决的,考虑到面子,多是勒令在家中自裁。
如果元重俊真要立即处死王婧,那又是齐朝开国以来第一例。
“到底怎么办?”我问他,心里其实想说的是最好还是不要处决了。毕竟,这是个亲亲、尊尊的社会,这样处决了自己的小姨子,虽然民间会说皇帝陛下公正无私,但当官的可不会这样想!他们会觉得皇帝残忍,会觉得这个皇帝不讲人情,他们会搬出以前的例子来,他们会对皇帝说陛下你不能这样,有先朝的例子在那儿呢,我们应该尊重祖宗!
“你说呢?”他又反问我。
“真依我?”我看着他。
“我知你有想法,说什么都依你。”
“好,那我就说了。王婧所犯为死罪,念其系出名门,又是皇后亲妹,特减死一等,改流三千里,不准用赎法,亲身实流,以儆效尤!”我一字字说道。
说完,我看着他。
“好!礼、法兼顾!”他看着我,微笑在脸上漾起。
我笑笑,转而再开口,建议在敕令里加上一条:令柳如风与王婧离婚。柳如风对妻不忠,持家不谨,王婧不修妇道,毒虐夫妾,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意思?况且,这种由朝廷强行离婚的情况有先例可循,非本朝发明。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夜,帝国的最高判决——敕书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