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一再安慰自己,李弘只是睡着了……但当手指轻触上那人冰冷的脸颊时,透心的寒意从指尖迅速散开,沿着敏之血液急速流窜至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李弘,李弘?”敏之双手捧住李弘的脸,轻托住那白如锡纸的容颜,低声轻唤,“李弘,李弘……”
座位上那人如死海般寂静,感觉不到任何的生气,昔日略显病态的俊秀脸颊如今惨白的瞧不见一丝血色,伸手探向他颈间的脉搏,碰触到的,却是一片了无生气的沉静。
“李弘,”敏之直勾勾的望着李弘,一阵刺痛朝眼眶强烈袭来,才刚开口,声未出,语已噎,“李弘……是我……敏之啊……”
酸楚霎时涌上喉咙,水光模糊了他的视线,敏之只觉心钝钝的痛着,就像是在被人用斧头一下下的砍凿,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淋漓的流着。
“李弘……李弘……”
敏之伸手抱住李弘身子,用尽全力将他紧搂在怀,恨不得两人融为一体再也不用分开。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滑下敏之脸颊,不觉间淌到嘴角。苦涩的咸味让敏之的心一阵剧痛,心仿佛累到了极点,敏之放声的哭了——为这生平的第一次痛。
“李弘……我的李弘……”
敏之抱着李弘失声痛哭,泪水如雨般滚落,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将脸埋在李弘颈间不知哭了多久,直感觉到嗓子眼干涩的厉害时,狄仁杰等人已从殿外走进,见敏之正跪坐与殿上拥着李弘恸哭,心底一酸,想要上前拉开他的举动硬生生被抑止。
敏之将李弘从座位上抱下,让他躺在自己怀中,双手柔柔抚摸着他的脸庞,满面泪水道,“李弘,你一直都不知道,很快……很快你就可以解脱了……真的,我从未告诉过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视线从李弘轻阖的眼帘缓缓下移,路经他的唇畔、胸膛,到他手指时,敏之惊见他指间紧紧攫着一张泛黄的纸。
以为那里面写了李弘类似于遗言之类的话,敏之忙将纸取出摊开一看,瞬间泪水决堤……
看了一眼地上安静躺着的李弘,敏之站起身,呆愣着转身往殿外走去。
“敏之……”狄仁杰在他自身旁走过时开口唤道,那人却宛似被摄了魂般充耳不闻,双腿机械的迈步走向殿外。
苍穹玉宇,晴空蔚蓝,一缕清风拂面而过,卷起敏之肩头黑发迎风舞动。那微微发黄的纸捏在他指间随风摆动着。
一道身影从远处跑近,墨青色的长袍,隽美无俦的容颜,星子般光点闪耀的眸子里水花粼粼。
那人与敏之擦肩而过,两人目光相遇,同时错愕。
敏之瞪着那张与自己有着八九分相像的面容,许久后才找到自己声音,“你是……”
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你是贺兰敏之?”
敏之点头,“是。”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敏之的脸颊刹时浮起一抹清晰的嫣红。
“是你,是你害死了太子殿下!”那人扑上前揪住敏之的衣襟,撕扯之际狠狠摇晃着他,“你既然不爱殿下,为何要撩拨他的心?贺兰敏之,该死的应该是你,不是殿下……”
干涸的眼眶再度蕴开抹抹水光,敏之被那人推搡着往后退去,站立不稳的身子猛地一个踉跄,一脚踩空往阶梯下滚了去。
“敏之——!”
狄仁杰刚走出殿门便瞧见这心神俱裂的一幕,整个人飞扑上去欲要抢救敏之,却终究慢了一拍,敏之顺着长长的梯子翻滚而下,最后撞在一处栏杆上而被迫停了下来。
狄仁杰几步抢上前,抱起敏之焦急喊道,“敏之,敏之!”
只见敏之额头被磕出几道血痕,嘴角也已咬破,撑着狄仁杰狼狈起身,全身骨头好似被人拆开后重新装上一般,痛得令他身子不住战栗。
“你是谁?”敏之咳嗽着问着阶梯上与自己有着八九分相似的人。
“我是墨卿。”那人眼眶微红,看着敏之的眼神满含冰冷的憎恨,“贺兰敏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太子殿下对你的情意,你却从不拒绝或是接受,给他希望又扼杀它,你让殿下终日为你茶饭不思,为你闷闷不乐,为了你的生死而不顾自身。贺兰敏之,你可知殿下为了你,曾多次顶撞天后娘娘。换做从前,殿下断不会如此。贺兰敏之,你何德何能可得殿下这般对待而又不懂珍惜?”
“墨卿……”一时间,敏之说不清心底的那种麻木的感觉到底算不算是痛。
从墨卿那张脸,敏之已清楚看见了李弘对自己的心……从未有过这般清楚……
见敏之被狄仁杰护在怀中,想到太子殿下的遭遇,墨卿怒火簇烧,张着手朝敏之抓去,还未靠近,便被狄仁杰带来的人给钳住,往东宫外拖去。
“贺兰敏之,是你害死了太子殿下,是你害死的太子殿下……”
墨卿被强硬拽着往外走去,边挣扎后退便对敏之竭斯底里喊着,“太子殿下已死,墨卿绝不苟活于世。贺兰敏之,你害死了太子殿下,你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一辈子都不会的——!”
敏之被他的话刺得心窝一阵闷痛,回头看向殿内,李弘的身体已被医官恭敬抬入内殿,可那空着的座位,却如针般深深刺伤了他的眼睛。
敏之拨开狄仁杰的手,转身离开。
“敏之。”狄仁杰追上前拦住他道,“你的伤……”
敏之低垂眼睑,也不看狄仁杰一眼,微微摇头,泪水盈满眼眶。
狄仁杰只得让开道路,默送着敏之离去。
任何人的死亡,都不会有这般的伤心和痛苦。
敏之低着头脚步蹒跚的走着,刚刚才从阶梯上摔下来的痛还在折磨着他。
柳笙死时,我纵然伤心,却也未似这般痛得锥心刺骨。李弘……你终究还是得到了你想要的……
停步转身,敏之眺望向东宫的方向,嘴角拉开一抹苦涩的笑。
如果时光倒回,李弘,我一定答应你……你想要的,我都答应……
湿润温起眼眶,一滴滚烫的炙热顺着敏之脸颊滑下。微风吹过,手中的纸片不知何时已脱离指间,摇摇坠坠,随风飞向远方……
那纸上,墨字反射着阳光,透出淡淡迷蒙的金晕,如在诉说衷肠,婉约凄美……
恨不长生,与子相随。
恨不长生,与子同归。
……
奉旨出发
李弘死后,敏之几日不曾上朝。这日,天后宣他大明宫栖凤阁觐见,敏之神色憔悴的沐浴更衣后,坐轿至大明宫外步行入栖凤阁拜见天后。
天后神情看着略显黯然悲伤,坐在殿上许久不曾说话,手中只拿着平日李弘穿过的衣物静静抚摸着。
敏之面无表情的盯视着天后的动作,心中冷笑道,或许她是真为李弘的死而伤感,但李弘是被她赐死的。对亲生儿子尚且这般残忍,做为侄儿的自己,又岂能逃过死亡的召唤?
天后不开口,敏之也不说话。
许久后,殿上那人才含着泪水道起李弘幼时的诸多事迹,赞他如何聪明乖巧,如何的听自己的话。这些言语落入敏之耳中,只让他感觉更加的讥讽。
尽管天后这样为李弘的死而心痛难忍,可在面对权势的诱惑时,亲情的血脉仍抵不过那殿堂上的一把帝王座椅。
说了半晌,见敏之木愣的站在原地毫无半点回应,天后知他心有伤痛,便岔开话题说了些劝慰的话,这才切入正题,“近日地宫传来异动,想必那些番邦江湖人士有心反叛,敏之,本宫欲要派人前去剿灭地宫,不知你可有适合的人士推荐?”
敏之对上天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弯腰行礼,语气平淡道,“若天后娘娘不弃,微臣愿带兵前往剿灭地宫。”
天后未想敏之竟会主动提出,不禁一怔,很快回神笑问,“你真愿去替本宫除了这心腹大患?”
敏之俯身跪地行了大礼,低声道,“是,微臣自愿前往。只求天后娘娘念在至亲血缘的关系上……赦免二殿下李贤的罪。”
天后凤眸微眯,一道晦暗的冷光自眼底深处一闪而过,“贤儿何罪之有?”
敏之身形未动的答道,“现在未有其罪,将来继位太子后便不得而知。”顿了顿,想起放在家中未曾随身携带的锦帕,遂补充道,“荣国夫人去世前,曾交给微臣一面绣有牡丹的帕子,并道此物可求得娘娘开恩赦免其罪。”
天后紧抿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正是。这帕子是当年本宫进宫前亲手送给荣国夫人的。如今这帕子在你身上?”
闻得天后承认,敏之内心松了一口气,道,“帕子微臣出门匆忙未曾带在身上,如今正放在秦王府。明日早朝时,微臣会将帕子一并带来交与娘娘。”
“好。”天后朗然起笑,挥手道,“你且先回去,明日早朝再议。”
敏之再度行礼后,起身退出殿外。
敏之有意借攻打地宫之事脱离朝廷,和天后交换条件借以摆脱其控制,并希望能用荣国夫人留下的手帕保住二殿下李贤一命,谁知等他前脚刚踏进秦王府的大门,后面圣旨便跟着到了。
敏之率府中众人接旨,听完后才知道是天后命他即刻启程前往金山南麓剿灭地宫的旨意。
目送着传旨的公公乘轿远去,风若廷站在敏之身后道,“剿灭地宫之事怎会派公子前往?”
敏之淡淡道,“是我自己请的旨,只盼此次大获全胜归来能够借此辞官归隐,不再过问朝廷之事。只是……”微微摇头叹道,“未想天后竟这般老谋深算,她定是担心我明日早朝将锦帕带去殿上面圣,所以才命我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站在门口静默半晌,敏之突然转身朝书房奔去,“此事必须让狄仁杰知道。风若廷,你替我送一封书信给狄仁杰,并告诉他……”持笔的手猛地一顿,想起自己和狄仁杰经历过的种种,俨然历历在目,心中感慨万千,“罢了,还是不说什么了。此次前去,不得成功我也不再回返,若有缘,自会再相见。”笔尖在纸上飞快写下数语,将之叠好交给风若廷道,“你快马赶去狄府,亲手交到狄仁杰的手上。”
风若廷点头,接过信笺转身刚走几步,骤然一停,回身看向敏之道,“公子,金山南麓一行,属下必须随同前往。”
敏之如珠的黑眸闪过一丝讶异,一愣后,轻笑颔首,“好。”
天后拨了一千精兵给敏之,命他即刻启程赶往金山。此事来得突然,朝中之人知道的并不多。更何况,地宫为天后效力之事本就是秘密,如今地宫门人弃大唐投突厥,天后有心借此事一并铲除地宫,便私下调派了一千兵让敏之带着前往金山南麓。
敏之带兵出发时,武承嗣前来送行。
站在偌大的明德门前,看着整装待发的千人队伍,敏之侧头朝武承嗣笑道,“承嗣哥哥,我已留了折子在朝,奏请圣上撤除我的爵位,请承嗣哥哥来继承周国公一职。”
武承嗣惊道,“敏之弟弟,你怎会做此等莽撞之事?”
“并非敏之莽撞行事。”敏之弯唇一笑,抬头眺望着云层后迷蒙的阳光,道,“此去路途遥远,何时得以回返敏之并不自知。朝中权利斗争,我早已看开看淡,再位高权重也比不上生命的重要和自由的空气。”扭头看向身旁那微有诧异的人,敏之微笑道,“承嗣哥哥十年受苦,全因敏之少不更事。如今,哥哥有心立足于朝堂之上,这‘周国公’一位,哥哥比敏之更加合适。”
刚说完,一将士上前朝敏之抱拳道,“禀贺兰敏之殿下,全军已备妥当,随时可出发。”
敏之拍上武承嗣的肩头,笑意盈盈道,“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承嗣哥哥,珍重。”
武承嗣望着敏之那张笑靥盈耀的脸庞,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就好像两人一旦分开,从此天涯海角永世不得再有相见之时。
想到这里,武承嗣心下一动,伸手覆上自己肩头敏之的手,柔声道,“敏之弟弟,剿灭地宫并非寻常战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多谢承嗣哥哥。”敏之微微一笑,反手握住武承嗣将其拉近,单手揽肩抱住,在他耳畔轻声道,“承嗣哥哥,皇林狩猎后,我便忘了从前之事。我忘了曾经是如何对待的哥哥,让你去到疾苦的地方十年,忘了自己曾多么的纨绔膏粱,可我却一直记得,那个从太尉府门前策马行过的公子,雍容华贵,器宇轩昂,笑容比阳光还要夺目三分。”松开抱着武承嗣的手,敏之的笑意透着苍白的无力,“可惜,这画面只能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话落,不等武承嗣开口,敏之含笑点头,“珍重!”
翻身上马,敏之手中鞭子扬落,马儿从路两旁的队伍中穿过,往前奔了去。
武承嗣惊然回神,反身跑向城楼,登上楼的最高点遥望着敏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