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忙在人群中窜来拨去的寻找那好意提点的男子。几经折腾后,终于在人群的最边上找到那人,敏之赶紧上前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台,刚才多谢你了。”
那人扭头看了敏之一眼,唇角微扬而起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谢我什么?”
近看时,敏之才算瞧清那人面貌。
幽黑狭长的眼睛里刻着黑曜石般透亮而绝冷的瞳仁。挺直的鼻,薄薄的唇,在清晨的阳光下勾勒出一条完美的曲线。起笑间,一丝森冷的阴鸷在眼底飞闪而过,快得令人捕捉不及。
未料到那人会有如此一问,敏之一愣后随即回神道,“多谢你刚才出言提醒。”
那人极为认真地盯着敏之看了一眼,扬唇轻笑,“你是不是弄错了。”暗沉的话语宛似薄暮私语缓缓飘入敏之耳蜗,“我并不是在提醒你,贺兰公子。”
那人笑着摇头,笑容仿如透明朝露不染一丝余温,“传言贺兰坠马失忆,我原是不信,现在看来,也未必尽是传言。”
敏之见他言语毫不留情,似乎对刚才一事并未上心,遂也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当即拱手道,“既然如此,告辞。”
刚欲转身,那人一把抓住贺兰敏之的手腕将他生生拽了回来,慢条斯理道,“怎么,贺兰公子这就走了?莫不是在狄大人那儿遭了拒绝,所以现下对我也没了信心吧?”
敏之听得一头雾水,只觉他话意别有深度,不由得接口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人握着敏之手腕的力度逐渐收紧,嘴角笑意愈见暧昧起来,“若是贺兰公子能舍了狄仁杰来薛某身边,薛某一定,”边说,边俯身凑至敏之的耳畔软语呢哝,“好生疼爱公子,绝不会象那狄仁杰一样,不识美人心。”
敏之浑身一震,反射性甩开他的手看向四周。见退朝的大臣们三五成群地往宫外走去,并未注意到自己这里,才稍安了几分心神低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宫闱如此污言秽语。”
“我污言秽语?”那人几乎忍不住地嗤笑出声,“比起你贺兰公子来,我薛御郎这点不过是小把戏,又算得了什么呢?”薛御郎食指触上敏之的脸庞轻然抚过,言语含尽轻佻之意,“记住了,我薛家的大门,永远朝你敞开。”
说完,薛御郎眼底眸光闪动,朗声大笑着朝宫门的方向走了去。
敏之站在原地目视薛御郎逐渐远去,心底思绪万千。
看清他容貌的那一瞬间敏之只觉这薛御郎的气息像极了狄仁杰。然而在这短暂的交谈过后,敏之将之前的想法彻底推翻。
狄仁杰促狭而睿智宛如狐狸般令人难以琢磨。而薛御郎言谈举止间却透着浓郁的危险,无形的压迫与邪魅令敏之有种想要拔腿欲逃的错觉。仿佛下一秒自己就成为他箭下的狩猎品,永世不得翻身。
那种打从心底滋生的排斥与反感,是在面对李显时才会有的悸动。
杵了片刻神后,敏之正要迈步离开,不远处一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朝敏之恭敬行礼,“贺兰公子,皇后娘娘召见。”
“皇后?”敏之心下一个咯噔。现在的皇后,不久就是日后的武则天么。
虽说是迟早都要面对,然而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敏之深觉自己还未准备妥善,也不知这一去到底是好是坏。
太监催促的声音提醒他此刻不容多想,只得定了心神跟着太监往大明宫栖凤阁走去。
穿殿门过回廊经御花园,在一阵头晕目眩的转绕后,终于来到了栖凤阁外的九尾回廊。
“公子请稍候,容奴才进去禀告一声。”太监侧身朝敏之行了一礼后踩着小碎步走进了栖凤阁。
趁着候旨的空隙,敏之站在凭栏前打量四周景致。只见殿亭宏伟壮观,楼阁玲珑剔透。阳光挥洒而下,亭台殿宇重檐飞角,仿如映着金子般光彩潋滟。
正在心中暗自惊叹,身后传来那太监的唤声,“贺兰公子,请入殿觐见。”敏之忙收回游离太空的思绪,稳了稳心跳转身跨进栖凤阁。
正殿内,敏之刚走进去便见武皇后正坐与一把銮金云纹椅上,连忙上前俯身作揖道,“皇后娘娘。”
武后抬眼看向敏之,湖水般宁静美丽的眸子静静打量了他半晌后,才开口道,“免了罢。”
见敏之垂首站于一旁,武后唇角勾起一抹淡雅的笑容,“敏儿,到姨母身边来。”
敏之心跳如雷。武后清透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竟如烧红的烙铁般令敏之尤感心慌,却又不得不依言往前挪了几步。
面前这人便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女皇武则天。即便她是本尊的姨母,敏之也无法压抑心中那强烈的敬畏感。
离武后更为靠近后,敏之终究敌不过心底的好奇抬头迅速瞟了她一眼。而只是那惊鸿一瞥,却令敏之尤为震惊。
柳眉星眸,红唇娇嫩,一头黑如锦缎的发丝绾在脑后,几支灿然金黄的珠钗斜飞入发,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更见通透。启唇之际,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朦胧散开,大有不怒而威、不言而震之气。
等敏之挪近几步后,武后弯唇轻笑,翦水的眸子深处闪着意味深长的琥珀光芒,“敏儿身子可好了?”
“回皇后娘娘,”敏之俯首回道,“已经大好了。”
武后唇边的浅笑宛似雨后的阳光温暖宁和,“前日本宫打发人送了些灵芝过去,可作调养之用。”
“谢皇后娘娘。”敏之也不敢过多言语,怕被武后看出端倪来,只得小心着听一句答一句。
透明的温柔在武曌眼中闪动,伸手端起一旁桌上的茶盅,武后半揭盅盖轻吹着里面的茶叶沫子,淡淡道,“听回来的人说,敏儿这次皇林狩猎坠马后,不甚失了记忆,本宫心中尤为惦记。今日听闻敏儿前来早朝,便想着让你过来好歹瞧上一眼,我这心才算是落下。”
一席话落,敏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武后听似温婉和煦的话意里,却隐藏了极为深邃的试探。若不是敏之一早便熟知历史上武则天的为人,只怕此刻也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了。
“多谢娘娘惦记,”敏之绞尽脑汁在心底快速思索了后回答,“以往之事却是不大记得,见人对事总有些模糊之处。”
“哦?”武后嘴角挽着浅浅笑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才道,“到底是薛御医诊治的不对,改明儿让本宫这边的王御医去给敏儿仔细把把脉,也好按这情况下个药,好生调理才是。”
“是。多谢娘娘。”敏之垂首作揖,不敢做多言论。
武后又随口说了些闲话,问了问太尉府和荣国夫人近来情况。敏之虽心知荣国夫人每日进宫,她又岂会不知自己生身母亲的近况?然而武后这般问,他也只能挑了些没轻重的答了。
半晌后,武后借由身子乏力打发敏之离去。
敏之早就被这压抑的气氛搅得心神俱乱,只巴不得武后开口,忙不迭地转身就要离去。才转身走了两步,便听见武后笑盈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下会敏儿见了本宫,还是一如既往称呼‘姨母’便可。这‘娘娘’二字,便免了罢。”
敏之脚下一顿,后背瞬间泛起一层细汗。头也不敢回,只低声道了“是”后即刻拔腿离去。
武后微眯双眼望着敏之等同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笑意逐渐凝结成冰。
“皇后娘娘。”一中年男子从侧门走出,朝武后恭敬行礼。
“怎样?”武后淡淡相问。
“这个,”男子伸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具体情况还需微臣替公子诊脉后才能得知。”
武后抬眼瞅向那男子,温柔的目光里隐着刀刃般锐利的森寒,“不必了,下去罢。”
那男子仿如得了大赦般赶紧告退了。
武后轻阖眼帘靠在椅背上假寐。
贺兰敏之。失忆?有意思!
想用这一招来躲开罪名,本宫倒要瞧瞧,这棋下到最后,没了元帅你这小卒该如何自保。
皇子李贤
匆忙离开栖凤阁后,敏之脚下不停地往前奔去,回廊转弯之际与迎面而来之人冒然撞上,敏之脚下收势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好容易稳定身形后抬眼望去,只见一张温和平实的笑脸倒映眼帘,“敏之,没事吧?”
“没事,”敏之也不知这人是何身份,又不敢胡乱发问,只好尴尬扯笑道,“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去给母后请安。”那人弯唇一笑,眸底平添了几分温柔的暖意,“刚从太子哥哥那儿来,听说敏之身子大好,我还正想着去太尉府瞧你呢!”
母后?太子哥哥!听称谓看来此人也是皇子之一。
太子李弘跟三皇子李显自己早已见过,四皇子按年份推算应该还未出生。那么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二皇子李贤没错了。
想到这里,敏之壮足了胆子试探性喊了声,“二殿下。”
果不其然见来人笑应,“怎么?敏之这是刚从哪儿来呢?”
章怀太子李贤,高宗第六子。容止端雅,聪敏颖慧,文采出众。为人礼贤下士、谦和端重,少时极受高宗嗟赏,并赞其曰:“夙成聪敏,出自天性。”
心中所想得到证实,敏之也不由得底气足了几分,又想到这二殿下素来是尊活菩萨,脾气性子好得无可挑剔,当下便道,“姨母刚才召我去问了话,现在正准备回府去。”
也怨不得敏之这般小心翼翼。兀然来到这相隔千年的陌生环境,身边无一熟悉之人。醒来后各个又是阴阳怪气的令敏之终日惶恐不安。如今好容易遇见象李贤这么个还算正常的人,性格又出奇的好,敏之怎能不觉舒心?
便暗下想道,若是能与这二殿下交好,且不论他性情要比狄仁杰、薛御郎之辈好上万千,就是这显赫赫的身份将来也能罩着自己行事方便一些。
转念又想道,那太子李弘虽然也是一处极佳的避风港,但他喜好男风这点终归过于扭曲。
权衡比较之下,心还是偏向李贤多一些。
“听太子哥哥说敏之失忆了,”李贤笑意盈溢地打量了敏之半晌后,道,“怎么我瞧着挺好。也还认得我,倒不像是失了忆的。”
敏之心中一惊,忙笑道,“记忆倒是真模糊了些,只是二殿下还是认得的。”
李贤闻言朗声起笑,伸手拍了拍敏之的肩头道,“你这性子就是不得改过,说话总是这般会哄人。难怪太子哥哥一心念着你……”
还未说完,李贤神色微变,猝然息声。
敏之听他最后一句似乎话语未落,才说了一半便缄默不语,想着那原也不是什么好话,只得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二殿下不是要去请安么?敏之就不耽搁殿下了。”
李贤本也是随性之人,见敏之并未将方才那失敬之语放在心上,便也安了心思道,“那好,改明儿我再去太尉府瞧你去。”
两人就地分开后,敏之顺着回廊走至尽头才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站在回廊下的阶梯口,敏之只得再套用老办法,希望等来路过的宫女太监带为领路。
然而半晌过去,也不见有人过往。就在敏之等得几欲昏昏欲睡之时,一老者从路的尽头走来,也不瞧敏之一眼的就要直接走过。
“大人。”敏之也不知那老头是何人,但见他身着深紫朝服腰佩紫金鱼袋,想来定是官阶甚高者,当即也不敢乱喊,只按官称唤道,“大人请留步。”
那老者煞是疑惑地停步回头看向敏之,“贺兰公子有事?”
敏之顿时脑后滑下几道黑线。原来他是认识自己的。这么走过居然装作没看见招呼也不打个,看来这人是很不屑于和自己说话了。
敏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颇感难为情的开口,“不知能否请大人告知,出去之路。”
一抹猜忌在眼底一滑而过,那老者转过身瞅着敏之道,“贺兰公子是在跟老夫开玩笑吗?”
敏之脸颊染起一抹薄薄的嫣红,尴尬扯笑道,“下官怎敢跟大人开玩笑。”
听完敏之一言后,那老头反倒来了兴致,笑呵呵地道,“听说贺兰公子皇林狩猎坠马后不甚失忆,看来倒是真的了。”走上前绕着敏之走了一圈,啧啧道,“可惜,可惜了。”
敏之反射性接口问道,“有何可惜?”
“可惜你失忆了。”那老头一本正经道。见敏之仍是一头的雾水,便朗声笑道,“你只管‘大人’‘大人’的胡叫,你可知老夫是谁?”
敏之摇了摇头表示。
“行了,贺兰公子。”老头伸手拍了拍敏之的手臂,笑得意味深长,“老夫今日事忙,没空与你玩这猜谜游戏。你还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老夫跟你这种公子哥儿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完,也不等敏之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栖凤阁方向去了。
敏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老头毅然离去,暗自低喃道,“你还没告诉我如何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