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沿着敏之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水润的唇勾勒出一条完美的线条,站在落叶飘然的门口,敏之微微一笑,宛似幽兰绽放,令人心醉神迷,“哥哥此去旦请保重,敏之身子抱恙不便远送,还望哥哥见谅。”
一片翡翠般碧绿的树叶旋舞着轻拂过敏之的头发,在他肩头悠然停落。武承嗣伸手取下他肩头那片绿叶,笑道,“不必相送,屋外风大,你且进屋歇息去吧!”
敏之点头,却未动身,靠着门看着风若廷过来行礼,然后随同武承嗣一同策马离去,一袭队伍远远行至路的尽头。隔着满树繁花,敏之想起那一日武承嗣回朝时,自己也是这样目送他远去,就跟今日之景如出一辙。
正在恍然出神之际,一男子从路的对面走来,还未靠近,一股无形的压迫便已笼罩上敏之身心。
顺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来人面容俊朗却无一丝神情溢动,仿如刀雕斧凿的曜石,耀眼却冰冷。阳光下,他那黑如夜幕的发丝随风起舞,滚动着墨色的潋滟碎光。
“贺兰敏之?”那人声音低沉惑人,就好像夜晚山涧的凉风,冰冷却又意外的拂人心脾。
“你是谁?”敏之打量着眼前之人,总觉此情此竟似在何时重复过,而来人的那双眼睛,令他感到格外熟悉。
“做你随从之人。”鬼仆目色沉静地看着敏之,既无行礼也未有恭敬之言。
敏之眼中的诧异稍纵即逝,扭头正视来人,打量了他半晌后,才笑道,“不必了,你请回罢。”
见鬼仆仍站在原地未动,脸上也依旧峻冷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敏之不禁心有疑惑,问道,“是何人请你前来?”
鬼仆一双深沉的眼睛里闪着阴冷的琥珀光芒,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出的淡淡桀骜,敏之已到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皇后。”鬼仆惜字如金的回道。
敏之闻言心惊,再想要拒绝,却已不能。
皇后竟将眼线安排到了自己身边。敏之气得浑身发抖,整张脸冷了下来,对来人沉声道,“你不必在这里,我也用不着随从,请你离开。”
刚说完,只见一下人满脸慌乱地奔了过来,弯腰对敏之行礼道,“公子……魏国夫人病殁……”
敏之一愣,随即惊异感仿若从头浇下的冰水,身子瞬间透凉麻木,张口欲言,声音从喉间迸射而出时,带着些许沙哑,“你说……敏月死了?”
“是……是的……”那下人惶恐回答,腰深深鞠下始终不敢起身。
顾不上鬼仆还在身旁,敏之蹙眉喝道,“备马!”
等那下人慌忙转身去牵马时,敏之回头看向鬼仆,隐忍的话语里满是嘲讽,“你若想留下,就要认清楚,我是主,你是仆。若不能事事随我意,就离开。国公府从不养闲人。”说完,也不管鬼仆是否听进,拂袖走向下人牵马而来的方向。
拽过马缰翻身骑了上去,敏之策马径直奔往宫中。还未等他靠近玄武门,那守门的将士见敏之到来,忙奔着迎上前,先是作揖行了一礼后,才道,“贺兰公子,皇后娘娘有旨,请公子大明宫觐见。”
敏之下马,手中鞭子指着那人,冷冷道,“魏国夫人是我亲妹妹,难道她死了,我连见上一面都不成?”
“这,”那将士面有难色,既得罪不起贺兰敏之,又不能违了皇后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公子,此事为皇后娘娘旨意,公子还是莫要为难小的。”
“我只瞧她一眼便即刻出来,”敏之心知那将士也是听命行事,若在平日里,也断不会有所坚持。无奈今日宫里那病殁之人是他名义上的亲妹妹,即便是再无感情,也该入宫见上最后一面才是,“难道本国公要看自己的亲妹妹,还要听你们传召不成!”
说到最后,敏之将脸一沉,怒声喝道。那将士吓的浑身一哆嗦,忙匍跪在地,犹豫道,“公子息怒,此事……此事并非小人能够做主……”
还未说完,敏之越过他身子往宫里大步离去。那些将士虽听了皇后命令拦阻敏之,却也不敢真对他横加干涉,只得眼睁睁看他走进玄武门,心里既是慌又怕。
等敏之赶到贺兰敏月所在的宫殿时,只见若大的殿内,贺兰敏月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紫色的纱裙在微风的吹拂下翻涌舞动,遮住了她那张苍白的绝色容姿。
敏之对这妹妹并非有太多的接触,何况自从新府赐下后,更是少有见面。虽平日里交谈不多,敏之却始终心记自己是有这么一个妹妹的。
而近来,为了李弘的事,敏之心力交瘁,也不曾将多的心思放在贺兰敏月身上。
如今见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突然死去,敏之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痛。
轻步上前,敏之蹲跪在贺兰敏月的身侧,将那拂面的紫纱轻轻揭开,那张已去世多时却仍旧双目圆瞪的眼睛霍然映入敏之眼底,惊得他一步后退,差点跌坐在地。
敏之一阵头皮发麻,想起自己从前常在电视里看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也是这般眼睛瞪得浑圆,想不到今日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妹妹的身上。
敏之有些记不太清历史上的贺兰敏月究竟是自杀还是病死……或是她杀?只因这人在史书上记载不多,若不是自己亲身穿来这里,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贺兰敏月这个人的存在。
伸手轻阖上贺兰敏月的眼帘,突然在她嘴角瞥见一丝发黑的血迹,敏之手指刚要伸去触碰那黑血,许敬宗、狄仁杰和其他多位大臣从殿外走了进来。见敏之跪坐在尸体前,许敬宗忙上前扶起他道,“贺兰公子怎么还在这儿?皇后娘娘召见,快去栖凤阁觐见罢。”
敏之木讷起身,被许敬宗推搡着往外走去,经过狄仁杰身边时,与他担忧的目光不期而遇。敏之勾了勾嘴角,苦涩的笑在唇畔一掠而过。
“贺兰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过伤心。”许敬宗将敏之送到殿外,劝慰了几句后,唤来随行的下人道,“送贺兰公子去大明宫。”
敏之回神摆了摆手,道,“不必相送,我自己去。”
敏之步子踉跄地走下台阶,在许敬宗的凝视下逐渐远去。
走在去往栖凤阁的路上,所遇的宫女太监纷纷上前行礼,敏之却视若无睹般径直走过。好容易等到栖凤阁时,见武后正恍若无事人般坐在软榻上看着什么,敏之怒火中烧,走上前既不行礼也不跪拜。
抬眼看着敏之眸底的簇火,武后弯唇浅笑,朝他招手道,“敏之,你来瞧瞧本宫作的这改革十事。”
敏之身形未动,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燥火,问道,“娘娘的侄女,贺兰敏月病殁,此事娘娘是否知道?”
武后闻言笑意益发灿烂,手中绢书放至一旁,笑问,“知道,如何?”
敏之虽早时心有怀疑,却始终无法证实。如今见武后这般神情言语,当下疑团扩大,脱口而出道,“娘娘的侄女病殁,为何娘娘丝毫不见伤心?前两日微臣瞧她气色甚好,为何今日突然病殁?”
武后嘴角漾笑,琉璃清减的美目却微地一沉,一抹不着痕迹的杀机在眸底深处一闪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病症,本宫也无法控制。”武后笑吟吟的解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敏之,“敏月的死,本宫自然是心有感伤的。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若是执意纠缠,也只会累的敏月无法超脱轮回之苦。敏之,你是聪明之人,本宫相信,你会明白这一番道理的。”
敏之沉默无声。他无法从武后口中得知什么,也不能为敏月的死做些什么,除了一个“国公”一职,他一无所有。
见敏之许久不曾说话,武后略微深沉地看了他片刻后,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敏之,本宫知你深明大义,与那些世俗之人不同。如今敏月走了,贺兰家独剩你一人,本宫应该好好犒赏你,以慰你孤苦之心。”拂了拂袖摆,武后大手一挥,道,“这样,明日早朝,本宫封你为秦王,赐号冀仁,特准你随意宫中行走,如何?”虽是询问,然而话语坚定却是不容反驳。
敏之拒绝的话已到嘴边,在瞧见武后那含着隐隐压迫的眼神后,俯身轻叹道,“谢皇后娘娘。”
魏国夫人病殁的当日,周国公贺兰敏之晋升为秦王,一时间宫中谣言四起,只说贺兰敏之借着亲妹妹的死,登上秦王一位。这话虽摸不准真假,然而众口悠悠,几经辗转流传至敏之耳中时,那话已是不堪入耳,极具污秽。
从大明宫回府,敏之整个人虚脱般坐在椅子上,看着厅内站着的人,阖眼问道,“你叫什么?”
鬼仆在心底快速思忖片刻后,回道,“姓右。”
此人听过自己名字,直言相告必会引来他的怀疑。鬼仆心道,不如随意捏造个名字罢了。
敏之蹙眉,接着又道,“右什么?”
鬼仆本就不擅长取名,何况敏之逼得又紧,心下一烦,沉声道,“姓右,无名。”
谁想敏之却会错了意,挑眉问道,“你的名字叫无名?”又见他这般气势凛人,暗下摇了摇头后,道,“既是皇后请你前来,你就留下罢。”
53风波再起
虽然敏之让鬼仆留在了国公府,却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既然此人都能明目张胆的说出自己是皇后派来,敏之也断不会让这样一个眼线般的人物留在身边,并对他和颜悦色。
原以为自己即便未有百般刁难,但这忽视般的举动,也至少能让那鬼仆心中黯然,失落一阵后自行离去。未想数日过后,那人始终跟随自己左右,虽不曾吐露只字片语,却也毫无要离去的念头。
敏之私下也曾几番观察这位名叫“无名”的男子。他冷漠桀骜,从未有过情绪波动的俊脸,仿佛笼罩着云雾的天气,沉静而绝冷。
将他和风若廷一作比较,敏之便觉风若廷和蔼可亲多了。至少风若廷有过笑脸,有过对自己誓死的袒护,有过忠诚不二的心。可眼前这人,除了朝夕不离的跟随外,再未见过其它任何袒护、效忠之类的言行举动。
或许他还不习惯如何去做一名贴身侍卫——敏之在心里为那人找了个甚是憋足的借口。
风若廷的离开,让连衣内心徒然松了一大口气。原本想了几百种如何除去他的方法,此刻也被掩埋在了心底深处。
对鬼仆,连衣心里有着更多的惧怕,总觉他身上那隐晦而压抑的气息不似活人般,只要多靠近一分都感觉喉间干涩得厉害。然而连衣却觉自己宁愿跟在敏之身边的,是这个名叫“无名”的人——只因他对敏之的冷漠,就好像在对待自己生命里毫无关系的过客。因而连衣每每再去找敏之时,都不必担心被人当场训斥。
数日后,当连衣第N次被敏之从书房内请出来后,看着那扇当着自己面毫不客气关上的房门,连衣眼底寒光迸射,转身之际正巧看见鬼仆倚靠在不远处的梁柱旁。日光盈盈,朦胧洒在那人身上,那头夜幕般黝黑的发丝竟散着一层潋滟的墨青光彩。连衣忙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又已回复成了深夜般的幽黑。
一股森寒的压迫从那人身上弥漫传开,连衣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搓了搓微微发凉的手臂,赶紧转身离开了。
这个无名,当真是名字怪,人更怪。
临走前,连衣还在想着,当真是从未见过哪个随从比主子架子还大。不过他那不多管闲事的性子,倒是比风若廷好上许多。
连衣将那日从敏之书房内寻到的纸团带出府,在约定的地点交给了那位大人。
“您瞧,他果然还是不信任您的。”连衣见那人脸色铁青,眉头紧蹙,似在强忍怒火,当下笑道,“第一个就将您的名字给划去了。”
那被褶皱的纸面首端,工整写着“薛御郎”三个字。只是那名字如今已被抹去,满满一页的名字,独留下末端的“狄仁杰”完好未动。
薛御郎浅笑,低下脸,隐藏住眼底犀利的光,“鬼仆近来如何?”
“鬼仆?”连衣一愣,“府中没有此人。”
“没有?”薛御郎尾音缓缓拖长,话语落在连衣耳中,无端引来他的一阵头皮发麻,“贺兰敏之没有来新的贴身侍卫吗?”
“新的贴身侍卫倒是有一个。”连衣忙回道,“不过他自称‘无名’,不叫‘鬼仆’。”
薛御郎沉着脸看着连衣,眸子里笼着淡淡寒霜,“无名也好,鬼仆也罢,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是。”连衣忙不迭地行礼,见薛御郎言尽于此,又行了礼后,转身正要离开,只听见身后那人缓缓又道,“贺兰敏之,你若动了他,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那声音仿如深海下的漩涡,黑暗沉淀,连衣心一惊,脚下微微一顿后,即刻迈步头也不回地惶遽离去。
等连衣身形走远,薛御郎这才满是怒意的将手中薄纸揉成一团,狠狠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