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睡得朦朦胧胧,只感觉有人正在轻柔抚摸他的额头、脸颊,最后那手滑入衣襟,将敏之从睡梦中惊醒,反射性抓住那手,看向来人道,“你做什么?”
连衣脸颊飞起两团嫣红,垂眼抿笑,满是羞涩道,“连衣想要伺候公子……”
敏之懒懒起身,整理好衣袍,勉强笑道,“不必了。你下去罢。”
“公子!”连衣还欲说话,无奈敏之已不愿多听,只得黯然起身,走出了门外。
敏之简单的梳洗了,刚将布巾放回盆中,一下人急忙忙地走至门口,垂首道,“公子,荣国夫人病重,公子是否前去探视?”
敏之忙道,“快备车,去太尉府。”
等敏之赶到太尉府时,天色已近垂暮时分。厢房内,荣国夫人杨氏面色憔悴,双眼深深凹进,干瘦的手紧紧抓攫着敏之,笑道,“天色已晚,敏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夜露过重,感染风寒。”
不过几日未见,就见荣国夫人这般消瘦,整个人透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敏之鼻尖一酸,梗咽道,“外祖母只管宽心养病,敏之一切都好。”
“敏儿也莫哄我,”荣国夫人强撑了一丝力气,道,“我自知大限将近,人死如灯灭。只是要独留敏儿在世受苦,心中万分不舍。”说着,伸手微颤颤地摸至枕头底下,取出一缎锦袍递给敏之,道,“这手帕你好生收藏着,将来若皇后有心为难,你便交与她看,可保你安然无恙。”
敏之接过一看,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条丝帕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荣国夫人接着又道,“从前外祖母一心宠着你,有事也替你担待着。今后,外祖母不在了,你千万要自行保重。如今朝野混乱,敏之定要独善其身,不可越俎代庖。切记,切记!”
敏之一一听了,记在心中,点头道,“是,敏之谨记。”
荣国夫人这才稍有放心,缓缓松开抓着敏之的手,闭眼沉沉睡了去。
走出太尉府,敏之看着手中丝帕,在心中暗下决定后,将丝帕慎重揣入怀中,回府去了。
48世事变迁
狄府。冷卫从金山南麓回返,带来了地宫的消息。
“这么说,地宫立场并不明确?”狄仁杰翻看着手中文书,并不时的持笔在上面写着什么,边道,“突厥近来可有异动?”
冷卫拱手回道,“属下经由多方打听,终于从地宫一仆人的口中得知,地宫自前任宫主逝世后,一直由右使鬼仆掌管宫中事宜。”
“右使鬼仆,”狄仁杰笔尖一顿,想起曾听敏之提到过此人,不禁问道,“你可有见到鬼仆本人?”
冷卫摇头道,“地宫并不易进。那仆人以为我是突厥人,才不免多说了两句。听说鬼仆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地宫门人,也鲜少有人亲眼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狄仁杰点了点头,将手中文书卷起后,放在了一旁,伸手取来另一卷摊开阅读,并不忘问道,“还有呢?”
冷卫接着道,“听那仆人所言,地宫自来都是帮突厥人的,但从鬼仆掌管地宫后,便与突厥大唐形成了中立。”
狄仁杰放下毛笔,在心中思忖半晌后,大胆猜测道,“如果,那右使现在有心效忠大唐,那么之前的一切,便有了合理解释。”
“大人是说……”冷卫迟疑道。
“恩。”狄仁杰起身走了几步,凝重的神情显然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地宫位处大唐与突厥的交界处,态度模糊而不明确。江湖帮派,始终不可尽信。皇后娘娘若是想以地宫牵制突厥,想来突厥也一定希望能以地宫牵制大唐。这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之中,最为得利的,还是那地宫门人。”
“正是。”冷卫点头,赞同着狄仁杰的意见,“属下回程的路上,还打听到,地宫与突厥来往密切,从未断过联系。”
狄仁杰疾步走回桌边,提笔飞快写着什么,道,“地宫存在,是个威胁,不可不除。”说着,将写好的信笺折叠了递给冷卫,“这封信,你替我送至并州都督府。我曾出任过那儿的法曹,你告诉府尹是我叫他办的这事,他自会听从。”
冷卫忙上前恭敬接过信函,问道,“大人是在囤积力量为除地宫?”
狄仁杰微微一笑,眸中闪着深邃却又清亮的光,“地宫之事若到无法收拾,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姑息。我现在所做的,”话语一停,等了半晌,就在冷卫以为他不会继续往下的时候,狄仁杰接道,“是在为贺兰敏之的后路,未雨绸缪。”
冷卫一愣,待想再问,却又不敢,只得息声沉默。
早在他刚回府时,便听其他下人提及,狄大人最近时常处理公文至深夜,并将近十年来所堆积的案例全带回家中批阅。冷卫虽不知狄仁杰为何突然这般竭力,但从突厥一路回来,却也知大唐百姓对狄仁杰的事迹尤为赞颂,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中有着这么一位青天大老爷,处事公断且深得民心。
等冷卫带着信笺离开后,狄仁杰站在门边眺望着落日斜阳。许久后,复又走回桌边坐下,继续持笔翻看着文卷。
而此刻的中宫承庆殿旁,李显看着身后那凭栏而立的人,不耐烦道,“如今他已贵为国公,想要扳倒太子哥哥,更是难上加难了。”
夕阳垂下,天边絮云被晕染成绚丽的绛紫色。暮霭缭绕周身,带着一阵清新的花香在鼻尖来回潆绕。
倚靠着乳石砌成的栏杆前,那人唇角微微扬起,黑宝石般的眼睛里温着抹抹烟云,“三殿下何必心急。近日来皇后娘娘对太子的态度,难道没能让你看出些端倪?”
“那又如何?”李显骤然回身反问,“即便是如此,母后也不会轻易废除太子。除非……”
“除非太子殿下真有大逆不道,做出与皇后娘娘背道而驰之事。”那人淡淡接口,笑问,“三殿下是在担心,太子不得废除,还是对下官不放心?”
李显双眉紧蹙,嘴角却勾着一抹冷笑,道,“你记住,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教的。我若无法登上太子之位,你也别想好过。”说完,朝那人瞪了一眼后,拂袖离去。
望着李显远去的背影,那人双眼微眯,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太子之位有何好?”自言自语般的嗫嚅,随风飘入空中,“你又怎知,这一切,也不过是泡沫幻影,引你入局的另一个圈套罢了……”
接下来数日,敏之借生病为由未去早朝。对于朝中大事,也不过是通过武承嗣口中得知。
近来高宗身子日渐衰弱,头风之症也愈发的严重起来,朝中大小事宜无法亲自处理,便一并交由太子监国。谁想武后独揽大权,明上虽是太子做主,实际诸事皆由武后一人当政。但凡朝中有人提出质疑或是不满者,武后一律施压抑止。此番多次后,也再无人敢在朝堂之上明着对持武后。
坐在敏之房中,武承嗣提壶倒了杯茶递给他,道,“皇后娘娘现在大权在握,咱们武氏族人很快便有出头之日了。”
等了片刻,见敏之神情恍惚似在走神,武承嗣伸手推了推他,担忧道,“敏之弟弟,可是有心事?”
敏之惊地回神,扭头去看武承嗣,见他容貌俊雅,眸黑如墨,起笑时眼底流转着潋滟温光,不禁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道,“承嗣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恩?”武承嗣一愣,随即笑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敏之这才惊醒自己方才问了什么,脸颊不由得染起两抹淡淡红晕,笑答,“之前有人告诉我,只有一个人在心仪另一个人时,才会豁出所有。我见哥哥终日心情大好,所以才想问问,并无它意。”
武承嗣闻言朗声起笑,伸手揉了揉敏之头顶的发丝,语气满是宠溺,“傻瓜!”
武承嗣含满笑意的眸子温柔而明亮,暖意在他眸底轻柔逸动,被他的眼神直视,敏之感觉那暖意从骨髓之中缓缓漾开,柔软的令人心醉。
“莫再胡思乱想,身子不好便要多休息。”武承嗣将敏之肩头的发丝抚顺,道,“歇着吧!明日再来瞧你。”
又安抚了敏之几句后,武承嗣走出门外,顺便不忘帮敏之将门带上。
听着耳边脚步声越渐走远,敏之起身开门看着回廊深处,心道,他终究未曾言明……如此看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又在府中躲了几日,其间连衣也曾多次前来服侍,皆被敏之婉拒。而风若廷也跟在武承嗣身边,偶尔来到水漓香榭时,敏之也直言相告,命他只管陪伴武承嗣便可,不必常来这边。
这日,敏之刚送连衣出水漓香榭,一下人前来禀告,只说太子大婚将近,皇后娘娘请敏之前去宫中商议大婚之事。
敏之一愣,暗想,难道皇后娘娘并未撤消太子与那杨氏千金的婚事?
转念一想,李弘贵为太子,皇后既有心阻他与我往来,就定不会轻易取消婚事。更何况这杨家姑娘是太子亲点之人,哪怕就是太子再无喜爱之心,也断难叫他反悔。
想到这里,敏之立时明白,皇后之所以传他去宫内商议太子婚事,也不过是明着暗里给他警告而已,否则这宫中婚丧大事,自有鸿胪寺来办,又何其轮到自己?
命人备轿后,敏之回屋更了衣,动身往大明宫去了。
连衣站在水榭门口瞧着敏之出门,脸上柔情瞬间消逝无影。
避开国公府众人,连衣从后门溜了出去。穿街过巷,在城东一处断桥边见到早已约好的那人。
“你来晚了。”意识到连衣的走近,那人头也不回的话语里,沉淀着冰冷的压抑,“下次再若晚来,本官不会等你。”
“是。”连衣忙俯身行礼,解释道,“公子才刚出门,连衣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前来见大人。”
断桥垂柳,微风拂起万千柳条轻悠舞动,那人站在树下,金色日光洒了他一身,朦胧光晕中,那人身形宛如姿态高雅的青竹,说不尽的清雍雅致。
尽管连衣被那人深深折服着,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外在的假象。那人的心,从来都是冷漠无情的。
“近况如何?”那人问道,语气淡然无波。
“回大人,”连衣忙道,“公子近来身体微恙,一直在府中养病,并无其它异动。只是,”顿了顿,连衣稍有犹豫,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那人简单下令。
“是。”连衣咬了咬牙,回道,“连衣进府已久,公子却从未碰过连衣,甚至不许连衣靠近、伺候。连衣在想,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那人略一沉吟后,微扬起笑道,“不会。贺兰敏之为人端方谦和,不会有此念头。”缓缓转身看向连衣,那人嘴角笑意扩大,问道,“看来,你很想得到他,对吗?”
连衣脸一红,还来不及说话,那人笑容陡地一下消失,沉声道,“连衣,送你入国公府是为监视贺兰敏之,若你心存他念,”那人眼底浮着冷如霜雪的笑,“想必贺兰敏之一定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柳笙!”
连衣脸色唰地一白,血色迅速抽离,心在顷刻间沉到了谷底。
49新的计划
无视连衣那苍白的脸色,柳树下的人嘴角漾笑,眸子里讥讽的光淡淡闪烁,“不要妄动不属于你的东西,否则,柳笙就是你的下场。”越过连衣身旁走了几步,那人停身回头看了连衣一眼,狭长的冷眸里笑意盈耀,“看好贺兰敏之,你知道该怎么做。”
连衣身子微微战栗,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后才小心转身,见那人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头,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才逐渐归复平静。
这个人……好可怕……
连衣紧咬下唇,眸子里迸射出不甘服输的光。
不能就这样认输……好不容易才到他身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认输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紧握成全,力大到指尖深险入肉中却浑然不知疼痛。
挪步往国公府的方向走着,连衣双眼微眯,利芒自眸底深处一闪而过。
豁出去……得到贺兰敏之,除去风若廷!
晴空玉宇,一轮金日高空悬挂。涟涟骄阳映照着天空,朵朵云絮仿佛透明般,更显清澈空灵。
敏之从大明宫走出,抬头看了看天际,脑海里武后的话还在来回旋宕,“敏之,本宫素来疼爱你,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但倘若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仗着本宫的宠爱就有恃无恐的,那这些年来本宫对你的栽培,可真谓是白费了!”
一席话语,恩威并施,压在敏之心头,令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
“贺兰公子,”宫门处,等候多时的小太监猫着腰凑上前来请安,恭敬问道,“是要回府,还是……”
敏之看了一眼旁边等候的十六抬软塌,随意挥了挥手道,“下去。”
“是。”小太监弯腰往后退了数步,听命离开。
敏之提步边走,边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