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危险,你才不可去。”武承嗣手指用力,风若廷即刻感到臂膀处的血液似乎停滞了般,有些堵塞的痛着。
“长孙无忌对皇后娘娘大不敬,流放或是诛杀,也在情理之中。”武承嗣唇角挽笑,皓月般皎洁的眸子里漾动着浅浅柔光,“敏之弟弟此时前去,消息不出半刻便会传入皇后耳中。未免引起无端误会,你且留下,不得离府半步。”
依旧还是那纤若风云般的温暖笑意,倒映在风若廷眼底,却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少主,此去之人是贺兰公子!”风若廷面色尤为难看,再次出声强调。
“你放心,”武承嗣并未理会风若廷的暗示,只是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后,扬唇笑道,“敏之弟弟一向深得圣宠,你大可不必为他烦忧。”
一阵清风拂过,缭绕着武承嗣身上那股水露熏香清幽旋宕,香气扑鼻,渗人心脾。
风若廷凝视着武承嗣那清亮的黑眸,水月清濯,笑如暖阳,一如从前……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目视着武承嗣反身走进府内,风若廷脑海思绪有着一瞬间的紊乱,他无法理清,少主和公子,究竟哪一个在自己心中分量居重?
敏之策马疾奔,一路毫不停歇赶到长孙府时,府内哭声喊声求饶声响成混乱的一片。
长孙无忌的亲儿以及宗族当场赐死,同辈远亲皆流放至边境各地。家产充入国库,昔日结交好友一并定罪入狱。
敏之脸色大变,攥紧的拳头里泌着汗水。
站在长孙府的大门前呆滞了数秒,敏之抓过马缰跳了上去,双腿一蹬马肚,马儿撒蹄朝城外奔驰而去。
在经过明德门时,敏之不顾守城侍卫的阻拦,策马闯了过去。
这样的不顾一切,敏之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是为长孙无忌,亦或是李弘?还是为自己……
命运永远受制于历史,难以强行扭转……但倘若长孙无忌真如史书记载一般死去,那么李弘便不过是继他之后即将消逝的……另一个生命……
敏之此刻只恨不得马儿扬蹄快些……再快些……
他该警觉的,却一直不曾多想——从长孙无忌不再上朝那时起,自己就该有所察觉的……
也不知跑了有多久,等敏之赶到城外五里亭时,只见一队侍卫押解着长孙无忌等多位朝中大臣,沿着小路慢慢朝前走着。
“长孙大人!”敏之下马几步跑上前,抓着长孙无忌的手道,“连日来天天过府询问消息,为何今日突然……”
长孙无忌手指一紧,隔断了敏之的话,摇头叹息道,“老夫早料到有此一日。祸事已至,躲避不过。如今朝野上下均为武后之人,公子不畏权势前来送行,老夫已是感动至极。”
多日不见,长孙无忌仿如突然年至垂暮,面容憔悴且身形微驼,行走间步伐蹒跚不稳。褪去那深紫的官袍,如今的长孙无忌不过是一名因‘谋反’罪而被流放的老人。
“你是皇上的亲舅舅,他怎可这般对你!”敏之咬牙道,“你等着我,我回去求见皇上,求他赦免了你。”
见敏之转身就要离去,长孙无忌忙拉住他,低声道,“贺兰公子旦有这心,老夫已甚感欣慰。公子且听老夫一言。当今天下,皇上再不能做主,朝中之事全凭武后一人断定。公子若有心,就替老夫保全了太子,也是遂了老夫最后一心愿。武后虽野心勃勃,然则爱才之心却无人能及,公子年岁尚小,若想得以重任,就需尽展才华。现朝中武后得意之人,莫过御史中丞狄仁杰,公子有事只可与他商议,其余之人,”说罢,双手紧紧覆住敏之的手背,声音从牙缝间迸射而出,“皆不可信!”
44长孙之死
敏之双眉紧蹙,想要回宫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转念又想道,这历史终究过于强大,且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力挽狂澜,确实艰难了些。况且武后有心诛杀长孙无忌,怎肯因自己的三言两语而赦免其罪?
一旁的官差催促得紧,敏之无法,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银子递给那人,一再嘱咐他好生照顾长孙无忌等人,这才移步走到一旁,目送一席人逐渐远去。
敏之牵着马循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着,心里总觉似有某处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何事不妥?
马蹄踏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响声,在耳边来回旋宕。夕阳西下,绛紫色的光芒将最后一丝余辉尽洒大地。敏之走在林间的小道上,橘光从细碎的叶缝间簌簌落下,在他身上笼出一层迷蒙的光彩。
长孙无忌走了……下一个轮到的……
敏之心猛地一紧,骤然跳上马背,手中鞭子扬落,马儿撒蹄往前狂奔而去。
历史也好,命运也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
斜阳隐在宫城的凉亭尖角之后,敏之扬着手里的马鞭朝明德门的守卫喊道,“让开!”
不顾守卫的吆喝阻拦,敏之骑马径直奔入城内,与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擦肩而过。
敏之下意识拽住马缰,迫使马儿停步,回身看向那队人马远去的方向,心底异样飞闪而逝。
正在胡乱思忖之际,一席抬着八宝缀缨软轿的队伍从路的另一边行来,见敏之正巧拦在路中间,那开道的侍卫一步上前喝道,“何人当道,速速离开!”
敏之满心想着那队远去的人马,内心不详之感愈见强烈,偏又来了这么一顶软轿挡住去路,心里虽有些不悦,却仍拉着缰绳将马儿引向路边。
敏之鲜少骑马,拽动缰绳的动作生涩且极不自然,马儿下颚一阵吃痛,有些不听使唤的踱步在原地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让道。
“大胆!”那侍卫见敏之半晌不曾策马离开,怒火簇烧,上前扬起手中长剑以剑鞘对准马臀用力拍下。
马儿受痛扬蹄而起,朝那侍卫乱无章法地踢了过去,那侍卫毫无作防,被马蹄踢中直直飞出数米之远,落入后面那顶八抬大轿里。
顿时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落。一名身着粉色纱衣的女子从轿内惶遽走出,煞白的脸色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敏之正想着是否该上前好生道歉,只见那女子被护在众多侍卫的中间,朝他冷眉娇喝,“马上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敏之坐在马背上朝那女子点头一笑,拱手道,“在下贺兰敏之,惊扰姑娘出行,还望见谅。”
“你就是贺兰敏之!”那女子柔美如花的脸上瞬间蒙了一层寒霜,黑珍珠般盈透的眸子里冷光潋滟,“来人,给我拿下他!”
敏之大惊失色,未想那女子竟这般毫无道理可言,才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便要无端拿人。
“姑娘,在下无意阻挡姑娘去路,”敏之边安抚着身下躁动不安的马儿,边开口朝那女子喊道,“这就给姑娘让出道路,还请姑娘息事宁人的好。”
“笑话,”那女子声音娇柔,犹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然则话语里隐着的怒意,却是一听既出,“贺兰敏之也有惧怕不能息事宁人的时候吗?拿下!”
几名侍卫得令上前,拽住马缰后正要将敏之拖下来,风若廷从后方飞出,一剑刺在那名手抓缰绳的侍卫肩头,将他生生逼退了几分。
风若廷站在敏之前方,抬剑对着那女子沉声道,“谁敢放肆,杀无赦!”
那女子脸色一变,血色褪去的脸庞更显苍白。
风若廷心知对方不敢在长安大街上太过放肆,抽空侧头看向身后之人,问道,“公子欲意何往?”
经风若廷提醒,敏之这才想起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对人马,当下心一惊,道,“若廷,这边交给你,我有事要出城一趟。”双腿一蹬马肚,马儿即刻扬蹄沿着街道朝城外奔去。
风若廷望着敏之远去的方向,心中微起波澜。
方才,他叫我……若廷……
一丝暖意在心底悄然淌过,直到对面女子的喝问声将他游离的思绪惊醒,他才面色微红的回神,朝那女子冷声开口,“姑娘为何这般针对我家公子?”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敏之的心剧烈跳动着,除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景致,再看不见任何景象。
是他疏忽大意了……原以为事情就这般简单结束,却忘了,那人本是掌管着世间命运的帝皇,她怎会轻易饶恕阻碍自己大业之人?
历史无法动摇……却难道真叫他眼见着周遭之人,一个个相继死去?
等敏之策马赶到下午与长孙无忌相见的林子时,那里早已人去林空。入夜,幽暗的林子深处传来一阵虫鸣鸟叫,月光如影,淡淡洒下,给林间铺上一层迷离银光。
敏之坐在马背上眺望着四周,许久后,下马顺着长孙无忌等人离去的方向寻去。
夜幕下的树林,黑不透光。密林内,参天大树颗颗紧靠,随风翻滚的叶子将月光隔阻在外,敏之踩着不平稳的小路踉跄前行,在穿过一整片林子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不算大的破庙在视野的尽头萧瑟屹立。
敏之周身立刻蕴起一层透骨的寒意,那一刻惶遽与不安,仿如汹涌的瀑布倾泻而下,将他整个身心笼罩在浓稠的黑暗里。
敏之手握成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强力抑制着身子想要颤抖的欲望。
一步步挪向破庙,敏之几经深呼吸后,伸手推开那扇粘满尘土蛛网的门,才跨进一步,庙内中央,破损的佛像前,那悬梁自尽的身影陡地映入眼帘,敏之几乎是反射性往后连退了数步,双目圆瞪,心跳在顷刻间有着剧痛般的停顿。
敏之眼眶徒然一红,透彻心骨的痛,亟欲将他的泪水逼出眼外。
贺兰敏之啊贺兰敏之……你究竟做了什么?又挽救了什么?
敏之紧咬下唇,强忍着心底那浓郁的哀戚,后背抵着肮脏的门缓缓下滑,最后跌坐在地。
庙内那道悬空的身影,还孤零零地垂在那儿,敏之却挤不出多一分的力气过去将他放下。
嘴里,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一种轻然刺痛从敏之嘴角蔓延散开,直传入心底深处。
柳笙的死,是自己未曾预料过的……可是长孙无忌……
寸断的肝肠,悲戚到极致的心,化作流动的水光,敏之用力闭上双眼,将那泪花掩在眼帘之下。
明明知道这一切的命运,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为什么不阻止?不挽救?
敏之牙关紧咬,想要嘶声呐喊,喉间却好像被撕碎了般,只能发出无声的抗议。
等风若廷循着敏之的脚步赶来时,见他正坐在破旧的庙门口,嘴角溢着一丝鲜血,满目的哀伤悲戚,忙大惊上前扶起他道,“公子,发生了何事?”
敏之蓦地惊醒,睁大了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风若廷,喃喃自语般嗫嚅着,“李弘……李弘……”
猛地,敏之一把推开风若廷,往来时的路上狂奔而去。
风若廷正欲去追,余光瞟见庙里那悬空的身子,不禁心一震。
长孙大人!
回头看了看隐入夜幕下的那道身影,风若廷反身走回庙里,抱住长孙无忌的身子将他放下,平躺在地,心中无言轻叹。
长孙大人,你可知,走了的,才是真正的解脱。
而这边,奔跑在密林内的敏之,早已忘了自己曾留下一匹马在林子不远处等候。
宽大的锦袍被树枝划破,黑夜下看不请四周的路,敏之一路胡乱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李弘!见不到他,自己无法心安。
粗重的喘息在耳边缭绕,敏之只觉心脏在狠狠抽动,连带着撕扯着肌肤的每一寸都在痛。
无尽的路在眼底蔓延成模糊的一片,敏之拼尽全力放肆奔跑,脚尖猝不设防地踩进一块凹槽里,整个身子收势不及往前狠狠扑了去。
脸被路面的石子划出几道血痕,敏之狼狈趴在地上,泪水混合着血滴落在地,融入泥土中瞬间消失无影。
力气在刹时消靡殆尽,敏之手指深掐入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这般懦弱无能。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就连自保,也存在着困难……
敏之匐在地上半晌未曾起身,一道身影从旁边走出,在敏之身前站定,俯身将他扶起,温柔擦拭着他脸庞的泪水,“第一次见你这般无助,仿佛迷路的孩子。贺兰敏之,你究竟为何事而悲伤?”
敏之抬头看向来人,透过水漾迷蒙的双眼,他看见了薛御郎那张俊朗无俦的容颜。
“是你。”敏之慌忙推开她,伸手就要去擦脸上的泪水,却在触到伤口时心底一阵悸痛。
薛御郎从怀中掏出锦帕轻拭着敏之脸上的血迹,墨黑的眼底浮动着一抹温光,柔煦的嗓音如叹息般绵入敏之耳蜗,“怎么这般不小心?这样的伤痕累累,怎能叫人不心疼?”
最后一句话将敏之思绪骤然拉回。用力推开薛御郎的怀抱,敏之偏头避开他的锦帕,冷声道,“此事与薛大人无关,若无其它事情,大人旦请离去。”
45十年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