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车的摇晃,敏之意识愈渐沉重,额头那柔软的暖意也逐渐飘远……
等到敏之转醒时,已近入幕时分。夕阳西沉,绛色残光在天际边绵成一片暮紫色。
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饰着髹漆彩绘的榻架,扭头看去,坠着彩穗的朱红帐幔在清风的缠绻下翩跹舞动。
敏之坐起身子,刚欲掀被下榻,门“嘎吱”一声往里推开,风若廷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见敏之转醒,风若廷忙搁下盅子上前扶着他道,“公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敏之走至桌边坐下,打量了房内四周片刻后,蓦地惊起道,“狄仁杰呢?”
风若廷伸手扶上敏之的肩头示意他坐下后,才道,“这里是驿站。狄大人在隔壁厢房休息。”稍作停顿后,接着道,“公子白天坐马车时犯了晕眩,又吹进不少凉风,幸得狄大人察觉,才幸免公子病情加重。”
说完,端起桌上的药递至敏之面前,道,“公子趁热喝了吧!是狄大人为公子开的药方,说是去气闷心慌最有效的。”
敏之转头看向风若廷手中的汤药,一股淡淡药香从鼻尖绕过。
“老狐狸开的药方?”敏之瞅着那药审视半晌后,才撇着嘴小声念道,“没听说过他懂医术的,不会吃出问题来吧?”
未曾听见敏之的碎念,风若廷一手持羹舀起半匙汤药后送至敏之唇边道,“公子,喝药吧!”
“多谢,”敏之微微侧开身子避过风若廷的羹匙后顺手接下,笑道,“我自己来好了。”
未想敏之会拒绝,风若廷愣然一怔后,随即回神将碗和羹一并交给了他。
见窗外天色渐晚,敏之将药一口饮尽后,朝风若廷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下去休息罢。”
风若廷本想着敏之刚醒来,身子还未恢复,自己是一定要留下来服侍的。念头才从脑中萌生,便听见敏之命他下去。风若廷心底霎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却又不敢逾越抗命,只得俯身作揖后端着碗退出了房间。
等风若廷离开后,敏之正独自坐在椅子上出神,只听见门外隐约传来狄仁杰的声音,“明日起速度放慢些……挑个极为稳重的来驾车……”
声音时缓时轻,听得不是很真切。
敏之起身走近门口侧耳倾听了片刻后,感觉门外声音缓缓淡了下去,这才开门走出房间,来到院中站定。
夜幕下,狄仁杰的房间烛火闪耀。透过油纸窗口上倒出的身影,能看见房内之人正在低头阅读着什么。
敏之紧了紧衣襟,正欲迈步回房,一声咳嗽从嗓子眼迸射而出,还来不及压抑便已响在了寂静的夜里。
敏之反射性看向狄仁杰的房间。果不其然见他闻声开门,望着拔腿欲逃的敏之似笑非笑道,“看来公子是刚好了一分,就固态复萌了。”
记忆辗转
敏之脚下一顿,回头看着狄仁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今日天气甚好,我出来看看月色。”
狄仁杰闻言,故作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原来如此。”抬头看了眼月色朦胧的夜幕,忍俊道,“那么就请公子好好欣赏,这月色罢。”说完,毫不客气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狄仁杰那突如其来的关门声,震得敏之的心也跟着一颤。
忿忿瞪着那扇紧闭的门,敏之心道,本想跟他道声谢,谁知态度这般恶劣……算了,象他这种狐狸心态,即便是真心道谢也不见得会接受。
想到这里,敏之即刻打消那道谢的念头,迈步回屋去了。
一夜转眼即逝。次日在驿站门口看见狄仁杰时,敏之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便踩着小凳上马车去了。
狄仁杰也不知他又是为何事而犯了性子,只得失笑摇头,又吩咐随同之人几句后,也跟着上了马车。
队伍起程缓缓朝前行了去。狄仁杰刚从小桌上取来一卷书轴展开,只见敏之坐在对面将帘子挽起,便道,“公子只怕是昨日这风吹得不够,今日再来补上不是?”
敏之闻言双眉一蹙,待想好好驳他几句,转念又想到毕竟是他开的药方救了自己,只得话到嘴边转换成,“多谢你昨日的药,我已经好很多了。”
狄仁杰抬眼瞟了敏之一记,嘴角挽着淡淡笑意,漫不经心的道,“堂堂左散骑常侍御前行走,居然马车也坐不得,看来这以后要去何处,还是步行的好。”
敏之刚想发怒,但见狄仁杰那悠然自在的模样后,不由得压下怒火挤笑回道,“那倒也是,我怎么能跟狄大人相比呢?你瞧瞧,”敏之掀起帘子朝外颔首示意,“这路面满是石子泥沙颠簸不平,马车行走起来摇晃不定。我素来身子骨弱,怎么比得上狄大人皮粗肉厚的,坐惯了这马车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狄仁杰挑起一边的眉毛,竟煞有其事的顺着敏之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窗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狄某今日才知道,原来贺兰公子几次跌落马背,又坐不得轿子和马车,都是因为这路面的原因,并不是公子自身造成。”
一语说得甚是认真,竟将敏之好容易才平息的怒火再次挑了起来。
这只臭狐狸,每次说话都很能一针见血,戳中别人的痛处。观察力这么敏锐,不做神探还真是浪费了。
撇了撇嘴角,敏之忿忿然地甩下帘子,不再言语。
狄仁杰见状也不同他计较,低了头继续看着手中文书。
半晌后,被这车内死寂的气氛折磨到亟欲昏睡的敏之,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僵局,“老狐狸,咱们还要多久才到淮南啊?”
“依这走势,五日便可到达。”狄仁杰头也不抬的回道。
“还要五天?”敏之矍然惊起,头猛地一下撞在了马车顶上。只听见“砰”地一声清响,敏之呲牙咧嘴地捧着脑袋坐了下来,边揉边哀号道,“好痛!”
狄仁杰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贺兰公子这是演的哪一出呢?”盛满笑意的黑眸宛如夜空下的星子般光点闪耀。
听闻狄仁杰这般毫不客气的揶揄后,敏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顿时全往他身上泼了去,“若不是你,我怎会无端端撞了头?”
狄仁杰神色一敛,尤是认真的问道,“怎么怪在狄某身上呢?既不是狄某让公子起的身,也不是狄某造了这马车等公子来撞,公子这样冤枉狄某,可真是伤煞狄某的心啊!”虽是这般言语,然而眼底却是依旧笑意闪烁,心情也随之大好起来。
“分明是在强词夺理。”敏之几次三番被他言语戏弄,始终落在下风,如今见他这般眼里带笑、含尽戏谑,当下心火直冒,怒声喝道,“闭嘴,不准再笑了!”
狄仁杰见好就收,忙正了正神色点头,“好好好,我不笑了便是。”嘴角弧度虽是淡去,但隐在眼角的笑意却是愈发浓郁起来。
敏之既拿他毫无办法,又堵不住他的笑意,只得揉着被撞痛的地方坐在一旁生闷气。殊不知他那炽火闪耀的星眸,因生气而泛起一层嫣红的脸颊,以及那气鼓鼓的神情,倒映在狄仁杰眼里,竟如得不到宠爱的孩童般,纯善得令他目光紧然一窒。
感到自己心底突如其来的莫名悸动,狄仁杰赶紧移开目光低头看向手中文书,将那一闪而过的心旌全数驱散。
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马车内毫无声响的寂静令敏之心感烦闷。想着还有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对着狄仁杰五天,敏之心情便尤为郁闷起来。
本想着只要两人单独相处时,自己不去搭理他也就算了,谁想敏之又耐不住几日不说话的痛苦。明明马车上有两人,偏又要装作只有自己般对对方视若无睹。而那狄仁杰也是个极为沉得住气之人,敏之不与他搭话,他竟也按捺了一整天未跟敏之开口一言。只惹得敏之内心既气又恼,强憋了一天后终于忍不住喊道,“老狐狸。”
狄仁杰这才从书轴里缓缓抬眼扫向敏之,嘴角似笑非笑道,“贺兰公子又怎么了?”
对上狄仁杰那湖泊般幽静的黑眸,敏之心下一堵,原本想说的话霎时飞到了九霄云外。见狄仁杰双眼微含疑惑地直直盯着自己,敏之绞尽脑汁想了一般后,终于启唇问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狄仁杰俊眉淡然一蹙,在心底快速回想了一番后,扬唇笑道,“你是问,狄某与公子的过往?”
“恩。”敏之尤是认真地点头,“现在并无旁人,还请狄大人如实相告。”
狄仁杰隽逸的脸上未有任何神情,难辨喜怒,只那一双幽黑的眼睛深深的凝望着敏之,深邃却又清亮,似乎还携着一丝异样的波光,令敏之心底竟萌生出一股惑然不解的异感。
狄仁杰卷起书轴,轻轻搁在桌上,半垂的眼帘令他狭长的眼睛更显妖冶魅惑,“贺兰公子对狄某做过什么,自己忘了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来问狄某,岂不觉可笑吗?”
敏之先是一愣,而后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优美的嘴唇微扬,眼中洋溢着柔柔暖光,“狄大人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做过什么,我都应该承担。忘了,也不能代表过往便可就此抹杀。或者这一次的失忆,恰巧是上天给我的新生,让我为过去所做的一切赎罪与弥补。”直视着狄仁杰略带惊异的目光,敏之眼中闪动着纯净的光采,真诚问道,“狄大人你说是吗?”
狄仁杰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敏之的话仿如细腻的沙子般,从他心底簇簇落下。
“抱歉,贺兰公子。”狄仁杰勾唇轻笑,墨玉黑眸里却无一线波澜,“是或不是,对狄某来说,并不相干。”
“既然如此,”敏之耸了耸肩点头,将岔远的话题再度绕了回来,“之前我所问的,还请狄大人如实告知。”
狄仁杰嘴角抿开一丝浅浅弧度,眼帘轻阖之际宛如蝴蝶般妖魅,却又散发着一种孤冷清傲的气息,令所见之人不禁心神敬仰,宁愿似飞蛾扑火般沉溺其中。
“既然你想知道,”狄仁杰伸手抚上桌面,细长的指尖从边沿轻悠拂过,“那么,狄某便告诉你。”
思绪辗转回到半年前,自己刚奉旨进京任命御史中丞的那一天……
早朝退下,狄仁杰在众大臣的道贺声中从玄武门走出,正在低头边走边拍着身上灰尘,不想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上。
两人肩膀擦过之际,连带着狄仁杰身形一侧,反射性回头朝那人看了去,正巧对上他回身看向自己的目光。
一阵清风拂过,缭绕起那人肩头的绸亮黑发缤纷乱舞。阳光下,那张比星月还要精美的容貌,散发着引人入胜的柔和光泽。
就在狄仁杰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在瞧见狄仁杰的面容后,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惊艳之光。
面似桃瓣,眉如墨画。狭长眼眸氤氲着自然风流,眼波流转的刹那,眉间魅惑迷然尽显。
“你是?”那人转身朝狄仁杰走了过来,悦耳动听的声音仿若筛碎的月光洒落湖面般轻悠律动。
狄仁杰拱手笑道,“在下狄仁杰,公子是?”
“贺兰敏之。”那人眼底波光盈盈如水,伸手抚上狄仁杰的脸颊悠然滑过,声音载满了诱惑,“狄大人是初次进京吗?”
狄仁杰下意识蹙了蹙眉,偏头避开贺兰敏之的触碰,心底犹自燃起一抹遮掩不住的嫌恶。方才惊鸿一瞥间对他的好感仿似霞雾般烟消云散。
“狄大人真是好相貌啊!”贺兰敏之踱步绕着狄仁杰慢慢走了一圈,手指从他脸颊缓缓下移至腰侧轻柔滑过,笑意盈溢的道,“这等绝佳之色,只怕是长安再无他人能与之匹及。”
狄仁杰见他言语如此不堪,不由得勾唇冷笑道,“倒是比不过贺兰公子,此等容姿却配了这副品行,真真是辱没了公子的好皮囊。”
“多谢狄大人谬赞。”贺兰敏之眉头微挑,丝毫不将狄仁杰的讽刺放在心里。启唇欲笑之际,笑容宛如娇花在绝美的脸上初绽。
明里暗斗
侧目冷冷看了贺兰敏之片刻后,狄仁杰眼尾一挑,似笑非笑道,“听闻贺兰公子是长安第一美人。今日一见,”稍做停顿后,等面前之人笑意尤为得意之时,淡淡接道,“也不过如此。”
见贺兰敏之嘴角弧度蓦地一僵,狄仁杰视若无睹地走了几步,绕至他身后低声提醒,“公子,耳后那红印,也该擦擦吧?”说完,无视贺兰敏之那霎时青白一阵的脸色,朗声笑着迈步离去。
望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贺兰敏之伸手摸向耳后,指尖移至眼前之际才发现,那一抹嫣霞之色红得如此艳丽。
狄仁杰……
敏之星月水眸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波光,凝视着路尽头那愈渐模糊的身影,唇角微扬而起弯成一道优美弧度。
这长安之内,还没有本公子得不到的人。你狄仁杰,也不例外!
才听完狄仁杰这段初遇的回忆,敏之已感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