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在桌边坐下,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
兰芮执壶替他倒了茶,也在一旁坐下,缓缓说道:“衡哥儿病得急,杜医正又不在,妾身听秋寒举荐恒春院的水怜姑娘,便同意让她来替衡哥儿看诊。不过妾身初来,不知水怜姑娘的医术如何,着急下又让贺大管事在街上请了两位大夫来替衡哥儿看诊。”
她无凭无据,自然不能告诉吴王,这事是花姑姑等人一手策划的。她说这些,不过是陈述事实,衡哥儿急病,杜医正不在,秋寒举荐水怜,至于吴王能不能看出这些巧合不同寻常,那便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吴王静听着,待兰芮说完,他端起茶盅,啜饮一口:“你知道水怜是衡哥儿的生母了吧?”
“是。”兰芮豪没犹豫就点了点头。
“关于水怜的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是不知怎么说这事。”吴王声音低缓。
兰芮很诧异,她想过很多吴王没跟她提起水怜的原因,唯独没想到是“不知怎么说”,不过,吴王接下来的话,不仅让她觉的诧异,而是让她震惊。
吴王说:“衡哥儿不是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衡哥儿可跟王爷长的一模一样”兰芮不由自主的低呼出声。
吴王便笑了起来:“那么,你觉的我与谁长的相像?”
长的像谁?不是像父,便是肖母。具体到吴王,他长的像……景阳帝。
两次见景阳帝,兰芮第一次没敢抬头,第二次没敢细看,现在吴王一说,她马上回忆了一下景阳帝的长相,吴王的眉眼,真的与他像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只是她当时太紧张,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衡哥儿,似乎更像景阳帝。
兰芮张着嘴说不出话。
还有比这更狗血的么?
兰芮的反应,吴王早就料到了,他又道:“水怜自己行医,她很早就知道了自己有孕,那一段时间,她躲在上澜宫的书房谁也不见,说是研习医术,我一向知道她对医术痴迷,便也没理会。一日我进书房找书,无意看见她呕吐,便想让人去请御医。她突然说她有孕,跪在地上求我,让我替她找些红花,我没有答应,她便用裁纸刀抵住自己的喉咙……我夺了她的裁纸刀,将她锁在书房,我后来才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皇弟……我又去见她,她说想做我的侍妾,我便同意了。”
兰芮目瞪口呆。
为水怜,也为吴王。
水怜身份卑微,也许她可以预见自己在后宫中站不稳,所以宁死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有孕。
那么,吴王为什么会同意这么荒诞的提议?
是不是觉的,多一个儿子,比多一个竞争对手好?
还是他喜欢水怜,所以愿意帮她?
想到此,兰芮不自主的轻轻摆了下头。
“开始的时候,我也没留意衡哥儿,后来花姑姑总是让乳母抱着衡哥儿来给我看,渐渐的,我便喜欢上了衡哥儿……以至于所以人都以为我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吴王的声音悠远,“花姑姑不知道衡哥儿不是我的孩子,王府中,除了水怜和我,便无人知道。”
兰芮有些不确定:“那王爷为何又要告诉妾身?”
“你我身为夫妻,本该同为一体,我不想你因水怜的事情有所误会。”
吴王看向兰芮,目光诚挚,兰芮心里生出些微暖意,说道:“谢王爷信任妾身。”
这时门外传来景园的声音:“王爷,贺大管事求见。”
吴王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晚饭不必等我了。”
吴王走后,兰芮坐到软榻上,静默不语。
衡哥儿不是吴王的孩子……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吴王会将这事告诉她。
夫妻同为一体……吴王心中,真的如他所言,将她当作了妻子么?
想到这些,兰芮不由得烦躁。
作为搭伙过日子的伙伴,她深知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可作为夫妻责任和义务,她还没想过。
东跨院里,吴王静静的听着贺达山回话。
“……小的的侄女儿说,大少爷吃的饭食,皆是按照杜医正所写的食谱做的,事先也是由车妈妈先尝过才给大少爷食用……至于特别的事情,便是花姑姑想要惩罚西跨院的下人,王妃拦住了,花姑姑当时没言语,不过脸色都青了……还有,车妈妈见了一次丈夫车斗,给了车斗十两银子,还说让车斗送家里的老大去私塾,小的侄女儿问过,车妈妈说银子是王妃早上赏的。”贺达山偷偷看了眼吴王,见看不出喜怒,吁了口气,说实在的,他也觉的王妃这赏赐来的太巧了些。
吴王示意贺达山出去。
等贺达山走了,站在角落里的山青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王爷,王妃进王府才三日,小的觉的,王妃赏赐车妈妈,只是御下的寻常方法而已。”
吴王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山青,“有一种说法,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什么都没说,你却上前来替王妃解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山青心里一凛,跪在了吴王身前,“王妃让贺大管事从外面找来的两个大夫是小的负责送出去的,出去时,有一个大夫犹豫着告诉小的,说衡哥儿的饭菜里有些微的巴豆粉末,让小的多留意一下,他当时没说,是不敢确定。”
闻言,吴王良久不说话,突然一掌拍向身侧的高几。
“王爷息怒。”山青吓得脸色都变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下的巴豆粉。”吴王冷哼一声,“先叫丁香来,然后再叫秋寒来。”
听到花姑姑诉说事情经过时,他心底,竟然隐隐的担心兰芮见到水怜后的反应,会不会对他隐瞒水怜身份的事不满。
而听到贺达山的话,他所想的,是兰芮在通州跟鞑子以命相搏的情形,是兰芮在忠州镇定自若转身离开时的情形,这样的她,是不屑于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的。
而且,这件事于她有什么好处?
世人纷扰相争,皆因利益所趋。
为拿到钥匙和对牌?她是主母,钥匙和对牌本就应该由她掌管。
为衡哥儿?如果她容不下衡哥儿,洞房花烛夜便不会主动提出住到厢房去。
不是兰芮,那又是谁?
想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吴王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惜春院里,秋寒一头扎进了花姑姑的房中,脸色素白,“姑姑……王爷将丁香叫去东跨院问话了……”
花姑姑抬起头来,淡淡的问:“那又如何?”
她的镇定感染了秋寒,秋寒定了定神,在花姑姑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
“姑姑,您说王爷是不是起了疑心?”
“王爷是我奶大的,他疑心所有人,也不会疑心我,你别一惊一乍的,等水怜回到王爷身边,少不了你的好处。对了,你家里的小兄弟怎么样了?”
秋寒的亲人,是花姑姑托人帮忙找到的,因此提到家人,她心里充满感激,“多亏水怜的药膏,腿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说到水怜,我真看不透她……姑姑你说,我们没想到王爷突然有事出府不假,可她也不知道争取多在西跨院待一会儿,王妃让她回恒春院,她便回去了……平白浪费了这次机会,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花姑姑面色一冷,“你回去吧,这几日没事便不要来惜春院了。”
秋寒明白过来,“知道了。”
秋寒出门后,花姑姑也起身出门,她去了恒春院。
水怜埋首于长案上,聚精会神的读着《药典》,听得门响抬头,便看见一脸怒容的花姑姑。
“娘来了?”声音清冷疏远。
花姑姑压低声音怒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
“我一刻也没忘过,没有娘,我不会有机会去上澜宫,没有娘,我不可能得到在上澜宫书房服侍的机会。”水怜声音变得飘渺,仿佛回到了从前。
还有一点她没说,如果不在上澜宫书房,她便不会遇上突然去上澜宫书房的景阳帝……
花姑姑声音和缓了些:“我一心一意的为你和大少爷打算,可你呢?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水怜抬起头,目光清冷的看着花姑姑:“娘,您在衡哥儿饭食里下了巴豆粉。”
花姑姑一时语塞,张张嘴,好半天才道:“我是为你好。”
“我能看出来,旁人也能看出来。”水怜顿了顿,“娘,我以前就跟您说过,王爷对我如此,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无论您做再多的动作,王爷也不会给我更多的东西了。”
花姑姑不自由自主的又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昏话,我看你是书读的太多了你替王爷生了长子,理应得到该有的位份不知进取的东西,要是早知道你如此不长进,我何苦要收你在身边”
“娘,您就听我一句吧,我已经到头了,您还是好好的奉王妃为主子,王妃一定会善待您的……”
水怜还没说完,花姑姑扬手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也没有留意到门外站着的吴王。
正文 第154章 倾述
晚饭后,兰芮倚在软榻上看书,事实上,小半个时辰过去,她一页书也没翻。
她在寿春院没出门,但玉桂总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送进来。丁香和秋寒分别被叫去了东跨院,丁香出来后径直回房,在房中做针线,而秋寒是被山青带出来的,有人看见她脸颊红肿;太医院的太医来过,诊出衡哥儿无大碍;杜医正祭奠亡妻归来,又替衡哥儿诊了一次脉,然后被山青带去了东跨院问话。。。。。。
林林种种,无不说明一个问题。
吴王心中起了疑。
此时玉桂又小声告诉兰芮:“王爷去了恒春院。”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兰芮的表情,心里不无担忧,待听兰芮“恩”了声便没了下文,忍不住说道,“王妃,要不奴婢去问问山青,王爷今晚歇在哪儿?”
兰芮抬头看向玉桂。平时沉稳从容的人,此刻眼里全是焦急。她明白玉桂担心的是什么,也清楚吴王绝对不会留宿恒春院,但她没办法跟玉桂说,只得安抚似的笑了笑。
“你将心收回腹中吧,我心里有数。”
这句话没让玉桂心安,正暗自着急,门帘突然被人高高挑起。
吴王走了进来。
看见吴王,玉桂心里一松,立刻觉的手脚轻快,行礼后说道:“奴婢出去催热水。”出门后,她顺便将门外的绿枝和银锁支到穿堂去做事。
兰芮起身替吴王找了套青灰的家常衣裳。这两日她看着丁香做事,大抵摸清了吴王日常穿戴的衣裳放在哪里。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留意着吴王。吴王神色如常,不过只要稍加留意,便能察觉他眼里没了前两日的神彩,总让她觉的,他此刻心神俱疲。
“王爷是现在换,还是沐浴之后再换?”
“先放着。”吴王说着话,走到兰芮先前窝着看书的矮榻上坐下,抬眼看向兰芮,“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
兰芮搬了张锦凳,坐在吴王对面。
吴王变戏法似的拿出了钥匙和对牌,“家里的事情,你多费心。”说着很郑重的将东西递给兰芮。
兰芮怔了怔,惊讶的看着吴王,心里暗忖,钥匙和对牌是花姑姑主动拿出来的,还是他查到些什么,然后让花姑姑交出来的?
见吴王似乎没打算解释,她伸手接了:“妾身一定好好打理内院的事情。”
吴王微微颔首,说道:“花姑姑上了年纪,又有心疾,她的家人要接她回去荣养。我已经答应。来接她的人不日就要到京城,到时候你看着赏她一些东西,也算全了我和她主仆一场的情谊。”
兰芮心里越发肯定吴王查明了今日的事情。对此,她心里自然高兴,可更多的是诧异,吴王说的冠冕堂皇,但实际上,花姑姑等于是被吴王逐出了府。花姑姑从小将他奶大,这中间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可现在吴王不顾情分将她逐出府,里面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还有秋寒,你从庄子上找个差不多的人将她配出去吧。”吴王又道。
“妾身知道了。”兰芮应下,自从知道秋寒脸颊红肿的从东跨院出来,她便猜到了秋寒以后绝对不能留在内院。
吴王看着兰芮,突然说道:“你早知道今日的事情与花姑姑和秋寒有关吧。”
“是。”听明白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兰芮便清楚,她此时就是说不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而且,她也不打算装糊涂。
吴王探身向前,目光灼灼的盯着兰芮,许久,他才问:“既如此,那为何下午我从西跨院回来时,你不与我明言?还用那样的语气跟我陈述事实?”